第三夜 B谈话室(第2/4页)

“谢谢!”

这时,老人双手合十,屈膝垂首。圈中恢复了宁静。

就这样相继按顺序讲说濒危语言。既有戈兰游牧民族的语言,也有仅在波西米亚炼金术士间流传的语言。婚礼祝辞、祈雨咒、童谣、鬼故事、寓言、绕口令等等,内容丰富多彩。无论何种语言皆具独特魅力,不曾令听者感到乏味。只需坐在圈中,织布小屋也好,洞窟也好,炼金术士的城堡也好,便能清清楚楚地浮现。讲完的人,无论是谁,确定自己的话语肯定曾在某个人的耳畔萦回,也就满足了,浮现出安心的表情。

“让您久等了。那么,请吧。”

大伙儿的视线一齐朝向这边时,我总算意识到原来也会轮到自己。不知为何,在此之前我竟愚蠢地陷入了自己能够始终保持听众身份的错觉当中。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我的濒危语言。

我也想过老老实实讲清楚事情经过,为自己并非会员却参加了集会而道歉,但如果那样做,又觉得好像辜负了坚信我是新会员的咨询处的那个她。她那充满善意的招手与乌黑的眼眸再度浮上心头。

“嗯……”

怎么办才好?我连个头绪也没有,姑且先站了起来。大伙儿全都准备好等候一种不知怎样的濒危语言登场。

“这是我——外婆的故事……”

我又是舔嘴唇又是用脚尖点地板,以求争取时间。喂,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逼问自己。

“外婆在某个位于海岸边的半农半渔的村子里担任一项小职务。”

自我逼问仍未有结果,我却已胡乱开始了说明。完完全全漫无计划。没有任何的整体构思、故事发展线索以及预期达到的效果。唯有我的嘴巴自顾自一张一合。

“那是被称为灌注使的活儿,村里有婴儿出世,就制作人偶来当替身,把婴儿将来患的疾病灌注进去。人偶是掘开先祖之墓,用动物胶黏合先祖的骨头制作而成。这个由叫作胶塑使的、担任另一种职务的人来执行。外婆负责对着人偶将本来应该由婴儿背负的苦难慢慢灌注进去。开解、蛊惑、哄骗人骨人偶使其成为替身的语言,只有灌注使会讲。我就是灌注使一族最后的继承者。”

“被灌注以后,人偶会怎样呢?”讲织布的女人赔着小心问道。

“在婴儿出世后第二个月的满潮之夜把它沉入大海。”

我回答得煞有介事。会员们相视点头,一副“噢,原来如此”的神情。

“那么……”

从这里起,我的的确确当场杜撰了一种所谓对人骨人偶所讲的语言。分不清是念经还是念佛还是祈祷文,既像是伪中国人使用的蹩脚中国话,又像是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对白。总而言之,胡扯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故事。我生平头一回体会到了随口胡诌是何等的困难。倒是杜撰所谓的灌注使,荒唐归荒唐,好在有情节,还算轻松。无数次险些编不下去,每次都是要么沉吟出声,要么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声,借此蒙混过关。但是这些声音反而成了活像巫术的腔调,使得气氛更加热烈。我清楚地看到大伙儿探出上半身,仿佛不愿听漏一声。

“完了,结束了。”

好歹讲完适当的长度时,我已经紧张得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了。同时,掌声雷动。比送给此前的谁的都响亮。

“灾难一点一点被灌注给人偶的感觉,非常有戏剧性。”

“能让像你这样的灌注使行灌注礼,婴儿会很放心呢。”

“你声线很好,是能够嗖地穿透骨头上小孔的声音。”

“拥有这样的声音的世家,才能当选为灌注使吧,肯定。”

“过阵子亲戚家有婴儿要出世了,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你?”

我无论对于哪条意见都报以模棱两可的笑容,并深深一鞠躬。掌声越发地响亮了,响彻全场,久久不息地在B谈话室中央描画着小小的圆圈。

回家之际,咨询处的女子再次从小窗口里面探出头来,朝我眨了眨眼。她脸上浮起满意的笑,似乎想说,我说得没错吧?完全用不着担心吧?这是不可动摇的坦然的笑。我心说,啊,没叫这个人失望,真是太好了!进了B谈话室一趟,真是太好了!本打算帅帅地回报一个秋波,怎奈最终不过是眼角堆了几条皱纹而已。

当时我在一所私立大学的出版社担任校阅工作,时年二十八岁。

打交道的出版物绝大部分是教员们的专业书籍及教材教辅,出版社的专属职员算上我也就五人。大学办公室的东北一隅,用可移动壁板辟出的一角,便是我们的办公处所了。

在那里,我日复一日钻入文章构建的地层中,搜寻所有矛盾、谬误、疏忽、不当。我双膝跪地,尽可能缩小身体,以求能够进入无论何等细微的缝隙。泥煤、沙砾、岩脉——地层的构成自然多种多样,即便蹭破膝盖,即便泥土塞嘴,我也不吐半句怨言,随时让自己配合地层的形状。有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附着其上?本来该有的东西有没有缺漏?我顽强地推测作者的思路;我拼了命地屏住呼吸,以求与从未谋面的某人产生心灵上的共鸣。然后,在总算做出判断的地点,放下一颗红色小石子作为记号。

成书之时,我的痕迹被消除得干干净净。红色小石子被踢飞,所有一切得到巧妙的调整,地层以仿佛生就如此的姿态横陈于人前。谁也发觉不了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在那里满地摸爬。

成书之后,我重又藏身到了可移动壁板后面,背对着行政人员和学生,密切注意不让大伙儿觉得碍手碍脚。我往口袋里塞好红色小石子,继续进行新一轮的探索。

对于这样一份工作,大体上我是满意的。虽然也有许多时候一整天和谁也说不上一句话,可我并不感觉寂寞。每天早上乘坐同一班电车,八点五十分打卡,中午休息四十五分钟,下午三点休息十五分钟,五点下班。每月有两三天加班,届时我就去学生食堂买来巧克力夹心面包边吃边集中精神,努力工作到半夜。下了班,不绕道,直接回公寓(经过文化馆门前),休息天则上自然史博物馆参观。到了发薪水的日子,就小小地奢侈一把,去针灸院做个特别疗程来缓解眼疲劳。晚上就喝一点威士忌,隔着院子眺望对面公寓的窗户——也就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帘上一晃而过的人影。

这就是我的生活。

第二回踏足B谈话室,是在一个周四的晚上,距离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的聚会过去了大约一个月。自从讲过灌注使的语言以来,每回经过文化馆门前我总要朝咨询处张望,寻找她的身影。可惜小窗口大部分时间都关着。偶尔开着,露出来的,也只有一个瘦削的大叔那张无精打采的侧脸。自然,这个人是不会朝我招什么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