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测试,测试……四月三十日,下午三点半。对杉本史子——现已改名为栗田史子女士的采访。地点是仙台广场旅馆的咖啡厅。”

录音键按下之后,先是一阵沉默。咖啡厅里很吵。不久咖啡被端了上来,我听到自己问她要不要加牛奶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在大学或是哪里研究数学呢。毕竟曾轻易地解开了大学老师都解不开的题目,还被选为日本的代表。”

“不,数学竞赛就像是游戏一样的东西。比起数学上的能力,它更不可缺的是不被环境影响的坚韧神经与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出判断的勇气。数学家的工作是踏实研究尚不知道正确与否的东西,而竞赛上出的题目全都已经有了正确答案。”

“你在大学里并没有继续学习数学?”

“是的,我学的建筑学,如今在家专心带孩子。他不是也走进了和数学无关的香水的世界吗?”

……

“这盒磁带,真的不会对外泄露吗?”

“当然。不论多小的细节,都有可能隐藏着不一样的意思,一想到这个我就心中没底,所以才录音的。如果你觉得不自在,我立刻就停下。”

“不,没关系,就这样继续吧。”

“谢谢。……这次的事,你不知道吗?”

“嗯,一点都不知道。听你说起才知道的……”

“你和他联系过吗?”

“布拉格大赛结束后已经十五年多了,那次之后,我和路奇就再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当了调香师。”

“史子女士也用这个昵称叫他呢。”

“路奇……你不觉得这个昵称十分适合他吗?英俊、青春、聪明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

“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无法达到你的期待值。毕竟,我和路奇一起度过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而且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在解数学题。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九八一年三月八日,欧洲数学竞赛国内复试的会场上。他的座位就在我旁边,而说话的契机是因为借他笔。他忘记带铅笔盒了,我就把备用的铅笔、尺子借给了他,橡皮也用剪刀一分为二。

“他说他是故意忘记带的,说只要犯一个小错,之后就能一切顺利。错误是不会在一天里频繁发生的,这是他的意见。

“起先我以为他想在测试中得高分,但并不是这样。路奇所说的‘错误’包含了某种宗教的意义。也就是说,他每天都会预先准备好一个错误,祈求上帝在这一天内不会心血来潮,一切能够平安如常。和考试并没有什么关系。

“当我通过复试赛去参加决赛的时候,首先就是寻找他的身影。我是如此记挂他。是的,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恋爱了。

“为什么那时可以这么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呢?自己都感到很不可思议。只是说了几句关于‘错误’的事情而已,却已经被他的一切深深吸引了。

“我很清楚你希望我能说说关于路奇的事。但老实说,在这十五年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也不是他的模样,而是自己在当时对他的感情。只有这个烙在了我的记忆之墙上。所以,要说关于路奇的事,就只能顺着那道墙上的印记来了。

“我问他:‘今天你犯了什么错?’路奇回答:‘我没在答题纸上写名字。为什么会没察觉到这么明显的事?这是最快速、最有效的,不是吗?’他说着笑了。

“我很担心他因为没有写名字而不合格。如果他落选,我们便不会再见了,我不想这样。他准备好的小差错,对我而言却可能是无法挽回的。

“但是担心是多余的,他得了最高分。没有人会因为没有写名字就将这么优秀的答卷作废的。他在数学的世界里绝不会出差错。

“他母亲吗?嗯,我认识她,还一起去了布拉格。是啊,该怎么说好呢?我感觉她对路奇自豪得不得了,都已经无法掩饰了。她总是穿着颜色鲜艳的高级套装,蹬着高跟鞋,很气派的样子。

“不过,应该不怎么喜欢我。她应该不知道我和路奇互相吸引——我们掩饰得很好,没让任何人发现。我觉得是因为我是五个人当中唯一的女孩子,采访总是集中在我身上,所以她很不高兴。

“到布拉格的第一个晚上有一个欢迎派对,他母亲借给我一件洋装,是印有鸢尾草的黄色无袖连衣裙,裙摆很蓬,是件很可爱的连衣裙。她还特地帮我扣了背上的扣子。不过,派对结束的时候,我一摸背,却发现正中的两颗纽扣都松开了。

“当然,这可能是中途松开的。对,一定就是这样的。但当时,我却认定是他的母亲捉弄的。真是愚蠢。请不要鄙视我,毕竟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

“暑假刚开始,在出发去布拉格之前有为期一周的集训。大家聚集在赞助商位于轻井泽的养生会所里,从早到晚和数学打交道。早上九点开始小测验,然后是大学老师为我们讲课,下午做欧洲竞赛的历年真题以及进行一对一的面谈,晚上自修。

“我们五个人很快就打成一片。路奇总是焦点。他就是那种总会成为中心的人,不管那里是五十人还是一百人。

“当然,或许这是因为他在数学上的能力。但不仅仅是这样,他有一种,唔,被选中的人所特有的光彩。就好像从天而降的光只会照耀着他,让人产生‘啊,我也朝他靠近些,我也想沐浴在那种温暖里’的想法……

“唯一让我不明白的是,路奇在解开难题时那种非常抱歉的态度。不是谦虚或者谨慎,他好像确确实实产生了一种罪恶感。

“本来,他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也是其他选手以及老师们喜欢他的原因。但或许他本身所应具备的自信,全部被他母亲吸走了。

“每次看见他那个样子,我都会在心中忍不住嘀咕:来,挺起胸膛,求你别心神不定地用粉笔画裤子了,你写下的答案是如此美丽。

“事实上,他写的数学公式的确很美。即使只是非常普通的定理或者符号,一旦经由他的手写出时,似乎就会脱胎换骨成别的东西。像是钢琴的一个一个音符连成了奏鸣曲,又仿佛芭蕾舞者的身体瞬间化为天鹅一般,就是这样的感觉。对我而言,能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书写的数学公式,是同样的意义。

“自修时间,我们常常两个人溜出养生会所,四处探索。在万平旅馆的凉台上吃雪芭,潜入门窗紧闭的别馆,乘坏掉的船。

“他还帮我写剧本。我必须在暑假里写完秋天戏剧大赛上要演的戏,于是他就惟妙惟肖地帮我念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