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3页)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们完全不说数学。那么,我们聊些什么呢?现在已经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我还记得路奇的侧脸。

“那是一栋很大的洋房,已经常年不用被弃置了,但以前肯定是用来召开有钱人盛大舞会的地方。我们坐在那里的门廊下接吻。我的裙子滑落下去,就像夏蝉脱了壳。”

……

“你是他的女朋友,对你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残酷?而且路奇他……”

“不,请不要介意。只要是关于路奇的过去,我都想知道。”

“这些事情,路奇不是都该跟你说过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连他擅长数学都不知道。”

服务生来给咖啡续杯。有女性在笑,广播里在找人,史子把纸巾揉成了团。

“但是——”

她想要说些什么,磁带到头了。我把它翻了个面,又一次按下播放键。

……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我们只是参加了同一场竞赛而已。”

“我看过以前的报纸,你在高中时似乎是戏剧部的吧?”

“是的。”

“路奇给香水工坊提交的简历上,说他曾经在美国的大学留学学习戏剧,以戏剧部顾问的身份连续三年在全国高中戏剧大赛上获奖。”

“所以?”

“都是假的。”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写简历的时候一定想到了你。”

……

“是的,是在布拉格。那就说说布拉格吧,在那里确实发生了一场风波,虽然不应该发生的。

“事实到底如何,我们不太清楚,没人详细解释过。反正,最后是以路奇中途弃权的形式含糊了事的。

“竞赛的举办地点在贝特拉姆卡别墅,为期两天。我们日本代表团也都投宿在那里,因为没有钱住旅馆。

“第一天,当前半程的三题结束后,老实说日本队已经没了士气。团长似乎也没想到题会那么难,挺受刺激。题目尽是我们并不注重的初等集合以及集合的问题,占我们应试数学中绝大比例的微分、积分、数列、线性变换等方面的题几乎没有出。

“只有路奇一个人例外,他的第一题和第二题全对,而第三题的论证虽然有一部分不完善,但预测八分可以拿到六分。如果能保持这个势头,至少可以进前十五名。出发前定的目标是,在二十四国中排到前十名。那这样的话,他毫无疑问地可以获得奖牌。

“第二天的竞赛午休时分,匈牙利的选手忽然扔下咖啡杯大声嚷嚷,说咖啡里有毒。

“那天天气非常好,大家都在庭院草坪上享用自助餐。咖啡洒在了草坪上,杯子也碎了。选手们、同行人员、主办方、陪同的长辈,大家都围着他,口中嚷着不同的语言。有人因为害怕而哭泣,有人用手指抠喉咙,还有人和厨师争辩。场面十分混乱,谁都无法收拾。而在这期间,刚才我们考试的大厅里依旧播放着莫扎特的第三十八交响曲。

“结果,当天的竞赛中断,延期到下一天。没有人对我们做出任何说明,我们被安排在别的房间里,等了很久。

“匈牙利的男孩被送去了医院,警察似乎也来了。大家都肆意猜测。这件事情对哪个国家有利?题目会变吗?如果比赛就这么中止,名次会怎么排?甚至还有人很兴奋,喜形于色。

“路奇他……是的,他和平时一样。他用手肘碰了碰我说,反正闲着,正好可以继续写剧本。于是,我们在答卷纸的反面写起了第三幕第二场戏的台词。

“匈牙利的男孩经检查并没有异常,回到了会场。他说自己觉察到咖啡味道有异便立刻吐了出来,基本没有喝下去。不过杯底并没有检验出毒物,只有微量的餐具洗涤剂。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洗涤剂没有冲洗干净。总之,这一天就这么收了场。谁都会这么认为的,是厨房的阿姨没有好好洗杯子,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然而第二天,路奇忽然回日本了,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第三幕的第二场戏也没写完……

“据说他向团长坦白是自己把洗涤剂放进了咖啡,说是因为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与世界各国的精英互相竞争压力太大,最后干了傻事。

“你会信吗?这太乱来了。得出正解都会觉得歉疚的人,怎么会想着把别人踢下马自己拿第一呢?我实在是搞不明白。

“我只是因为路奇不在,悲伤得不能自已。

“团长对我们剩下的四个人说的意思大致是:不要把事情闹大,不论别国的人来问什么都不要多嘴,保持平常心努力攻克剩下的题目;弘之是因为身体不适回国的。

“但是,已经太迟了。

“冠军是苏联队,而那个匈牙利人以满分获得了个人金牌。

“我想,或许这就是他总会事先准备好的‘错误’?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上帝心血来潮使点绊子?要知道,路奇的数学才能只可能是上帝心血来潮才特别赐给他的,在他的身上不会再有别的心血来潮的事情了……”

……

“从布拉格回来后,你和路奇联络上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打电话问日本数理科学振兴会,但他们不肯告诉我。大概是因为布拉格的那件事过于紧张吧。我也给他的学校打过电话,但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经退学了。除此以外,我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等待路奇来联络我。我竖起耳朵听电话的铃声,满心期待地打开信箱门,但一无所获。”

“后来怎么样了?”

“我渐渐地等累了,开始想或许真的是路奇放了洗涤剂,所以他才没脸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想用这种假设来忘记他。

“在布拉格最深刻的记忆,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滑冰。我们偷偷地溜出宿舍乘出租车,啊,对,他能用捷克语准确地告知司机目的地。他说,不管去哪里,最重要的词语就是‘滑冰场’。

“他滑得很好,我不由得看入迷了。我出生在北方,也很会滑冰,却无法跟他相提并论。

“宽敞的滑冰场上有很多人,有花样滑冰教室的孩子们,有练习冰球的人,还有情侣以及全家来玩的人们。我们滑行在他们之间。

“我们的头发飘起来,冰花四溅,有时冰刀因为撞击发出清澈的声音。虽然我们手拉着手,但速度实在太快了,总是要松脱。于是,我一次次地用力握紧。冰刀在冰面上刻下的图案,就和他写下的数学公式一样美丽。

“啊,如果时间能就此停止该有多好,我祈祷着。这个愿望并不足奇,但我最近认识到,在人生中,能像这样发自内心地期盼某事的瞬间其实并不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