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3页)

“为什么会有奖杯?是在滑冰大赛赢来的吗?”

“不是啦,是数学竞赛。”

我将视线从彰身上移开,手指摁着太阳穴,试图去理解这个陌生词语的意思。手镯顺着手肘滑落下去。

“你不知道吗?”

“嗯……”

我摆弄着手镯的开口处回答。

“我以为你肯定知道。哥哥可是数学天才哦,货真价实的‘别人家的小孩’。”

书柜、碗橱、餐具柜、箱子、衣橱、化妆台、电话桌、折叠桌……各种家具都被集中到了这里。我这才明白,屋子里那些不自然的空旷原来都是这样来的。也不知道它们本来收纳的物品都去了哪里,总而言之,现在全部用来陈列奖杯了。

第一次知道,原来奖杯还有如此多样的造型。大的,小的;细长的,粗矮的;有的绑着缎带,有的刻着定理;金色的,银色的;塑料的,青铜的,镀金的……真是不胜枚举。

这些奖杯占据着家具的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空隙。而且门都没有关上,应该是为了方便仔细赏阅。奖杯很多,但摆得不乱,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仔细考虑了协调性后的用心与细心。在精心计算过房间的纵深后,弘之的母亲分配给每一个奖杯以最适合的地理位置。于是,纵览全局就可以看到高高低低的奖杯连成了一道美丽的曲线。没有一个奖杯被挡住,它们全都整齐地正面朝前,间隙处则被各种奖章、奖状以及照片点缀。

这间房间大约十六平方米大,但除了站着参观展示品的空间之外,竟再无半分留下。所有的一切,都被弘之获得的纪念品占据着。

“好厉害……”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看才好。

被暮色笼罩的庭院在拉门上投下了绿色的影子。彰打开了电灯开关。

“为什么哥哥要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保密?”

“有那么重要吗?”

“因为他只会用数学来表达自己,至少,一直到他十六岁为止。路奇的人生基本都是从数学中学到的。”

我随手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奖杯,奖杯底座上写着“全国儿童算术锦标赛 冠军 篠塚弘之君(十岁)”。又轻又小,单手就能握住。奖杯被仔细打磨得又滑又亮。我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留意着不要有偏差。

柜子上的奖杯略新。

西日本电视台主办 艺术·科学竞赛 数学组冠军

初中数学竞赛 中国地区(1)大赛 冠军

数学振兴会等级考试 特级

数学广播讲座锦标赛 初中组 冠军

……

“全都是冠军。”

“只有一次因为流感发烧到四十摄氏度的时候拿了亚军,此外全都是冠军。那次亚军的奖状和奖杯都被老妈扔进焚烧炉烧掉了。”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数学比赛?”

“是啊,令人吃惊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数学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每一天,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都举行着某场数学竞赛。”

彰轻轻地推了下我的背,防止我撞到一扇打开的化妆台门。这里的榻榻米磨损严重,因着家具的重量陷了下去。

“这个房间,全部是你母亲一个人管理的?”

“是的,哥哥离开以后这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主要就是整理他的战利品,分类、展示、凝视,然后一个个抚摸过去,用脸去蹭,紧紧地抱住。这也是唯一一件她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的工作。”

彰的味道果然跟弘之的一样。我们安静地待在狭窄的地方,他身上的气味让我无从逃避。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继续说道:“最初和嫂子见面的时候,老妈是不是摸着你的身体,然后像是要揉碎一样紧紧地抱住你?你是不是感到惊慌失措,很不舒服?真是对不起。她每天就是这么对待奖杯的。这十多年来,奖杯是她唯一的交流对象,而且再怎么用力奖杯也不会坏。”

“没关系,我没往心里去。”

“她每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次,把这里的东西搬到那里,反正我是无法理解有什么不同。但对她而言却是一件大事,可以折腾一整天。瞧,抽屉里还藏着各种东西呢。剪报、行程表,这些自不用说,还有答题卷、会场的地图、旅馆里的浴帽、肥皂、机票、坏掉的垫子、丁点儿大的橡皮……”

抽屉分成了好几个格子,里面收着各种物品。每个物品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恪尽职守,没有丝毫的偏差,就像经过药物处理的昆虫标本维持着生前的样子一样。

“有机票呢,他可以乘飞机?”

“当然啊,为了参加比赛,他和老妈两个人到处旅行。他被邀请参加欧洲的竞赛,还去过捷克斯洛伐克。”

“骗人!他不是不能乘坐交通工具的吗?会有很严重的反应……”

“咦?”

这次轮到彰震惊了。

“所以,哥哥是离开家后回不来了吗?”

他关上抽屉,里面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话说回来,这里的分类做得真出色,就和弘之用的方法一样,彻底、无隙、美丽。”

“是从哥哥离开后才这样的。”

“母子两个人分开后身处异地,却都在对物品进行分类啊。”

天色渐暗,我们又在碗橱与衣橱之间静静地站了一会。

这里的东西,都曾经被弘之触摸过,我却感到很陌生。奖杯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发出柔和的光芒,无法唤起我对少年弘之的想象,只是更加清晰地提醒了我他的死亡。

“他和我交流的时候不是用数字,而是语言,正正经经的语言。”

我说。

“嗯,我知道的。”

彰回答,他的脸有一半掩于暗处。又是那种味道,浓郁得几乎让我以为弘之正藏身于阴影的那一头。

“你们在干什么!”

忽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随便进来的,你为什么就不听话?”

是弘之的母亲,她的嘴角兀自残留着无花果的汁液。

“不是的,妈妈。我在给客人介绍路奇有多了不起呢。”

彰慌忙辩解。

“不许碰!我今天早上才特地上油擦亮过,要是碰到手上的油脂,不就白费了吗?啊,你要怎么赔我?!”

她激动地摇着头,用手掌拍自己的大腿,看上去受了很大的刺激。消瘦的膝盖从裙摆下方露了出来。

“对不起,妈妈,瞒着你进来是我不对。我们什么地方都没有碰过,不会留下手指的油脂的。”

他搂住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

“我就是想让客人知道,路奇他解决了多么难的问题,被多么厉害的大学老师赞叹过。客人也大吃一惊哦!她都不知道路奇竟然那么聪明。所以,请原谅我,拜托你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