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第二天的早晨,到旅馆来接我的还是捷涅克。他穿着和昨晚相同的皮夹克,靠在前台柜子边,摆弄着UNICEF(1)的募捐箱。看到我后,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

“懂日语的导游……”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了一句,但果然没有任何进展。

在柜台内侧的旅馆老板娘说了些什么,捷克语中夹杂着英语单词,我听不懂。

接着,捷涅克也委婉地开了口。但接下去就是一片沉默。他又用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募捐箱,老板娘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来来回回。

旅馆前的马路上停着黄色的垃圾回收车。隔壁似乎是餐馆的后门,厨师正在往里搬运蔬菜。狭小的前台照不到太阳,到了早上光线还是很暗。

“好吧,那这么干吧!”

我想老板娘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因为她忽然打开了一张足足覆盖柜台台面大小的布拉格市内地图。地图正中流淌的是沃尔塔瓦河,左侧是延绵的森林。折痕处有些磨损,到处都是用红色铅笔画的圆圈以及标注。

她抓着我的食指在地图上指了好几个地方。布拉格城、黄金小巷、华伦斯坦宫、洛雷塔教堂、斯美塔那博物馆、旧犹太人公墓、火药塔……

“有这个就没问题了,只要用手指点一下,不管是哪里他都能带你去。”

她频频点头,折起地图要交给我。

“不是的,我不是来观光的。我的恋人十五年前可能来过布拉格,我是来调查他的事情的,想知道在他逗留的十天里,他是如何度过的,还有没有人记得他……”

老板娘似乎以为我在客气,硬是把地图塞到了我包包的口袋里。她抚摸着我的手,像是在说“没事的,没事的”。捷涅克依旧客气地站着。

今早起床的时候,我想过如果不能来一个像样的导游,就去投诉切得克旅行社,不过这个想法已经渐渐淡去。自己一直在絮絮叨叨,然而他们听不懂,不可能理解我,这不是更为滑稽吗?忽然觉得,为了追寻弘之的幻影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可能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吧。

“好,我明白了。那就收下了,谢谢您。”

我把地图仔细收进包里,老板娘笑得一脸满足。

能够证明十六岁的弘之曾经代表日本高中生被邀请去捷克的证据,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和彰一起在他老家找了个遍,也没有什么收获。那时,彰还在上小学,而且还和父亲一起留守在家,对那段记忆已经甚为模糊。与弘之同行的是他们的母亲,但母亲现在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已经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记忆了。

“我想去图书馆。”汽车停在旧城广场,走过去的路上我对捷涅克说道,“图书馆哦,懂吗?”

捷涅克指了指包里的地图望着我,好像在说“用这个不就好了吗”。

“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所以有点费劲。国立的,市立的,或是大学图书馆都可以。只要是有很多书、杂志以及报纸的地方,大家可以在那里自由地读书、查找资料。知道吧?我想你也去过的吧?”

广场上有很多人了。咖啡馆的露台已经开放,鸽子在客人的脚边啄着面包屑。在扬?胡斯的雕像前,一群年轻人正坐在台座前的楼梯上发呆,是在等人吗?朝阳照在了旧城市政厅的天文钟上,对面的泰恩教堂伫立于阴影里。我们斜穿过朝阳与影子的交界线,钻进了小货车里。

“带我去这种地方,看,就是像这样,书成排放在书架上的地方。”

我拿起手边的旅行指南,仿效书放在书架上的样子。

“Ah!Ano,ano!”(2)

捷涅克似乎因为能够理解我的话而欢天喜地,他点了点头,轻轻地转动方向盘。

小货车颠簸着开过石子路,入眼的是一个又一个教堂。每一个教堂都有一座塔,塔的形状迥异,大多发霉发黑了,却不损其轮廓之美。一般都刻有雕饰,再小的塔也绝不偷工减料。这里,几乎包含了这个世界上能想到的各种形状的塔。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色一直延续到远方,昨晚有些潮湿的空气早已干爽。

有轨电车从旁超过了我们。我们穿过凿成拱形的建筑,绕过拥挤的十字路口,又钻过铁路的高架桥,再沿着河岸往前开了一阵,过了一座桥。这时,左手边可以看见查理大桥。或许因为还早,游览船仍停泊在岸边。天色已经大亮,光线很好,水面却仍像磨砂玻璃般一点都不通透,无法望穿河底。水流看似平静,但我在车里也能听到河水撞在桥墩上激起的浪花声。

弘之也听过这个声音吗?思及此,风景的触感便完全变了。塔的轮廓、天空的湛蓝、河水的流动,都从我的指尖远去了。

旅途漫漫,因为弘之不在而产生的空洞依旧在那里。我凝神不动,屏息静气,任由无尽的失落如水一般将自己淹没。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把脸贴在了窗玻璃上,垂下眼帘。玻璃很冷。我还没有找到办法来应对悲伤的爆发,有时会想不顾周围人的惊讶而大声呐喊,有时候会想往自己的胸口插上一把刀。我以为呐喊声或者鲜血,大概能够填补这个空洞,但其实没有任何作用。对此,我很清楚。

外在的我正在抽泣,内在的我却只是迷惘地伫立在空洞的边缘。

“莉莉,莉莉。”

捷涅克说。

“莉莉,莉莉。”

我发现他是在喊我。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停下。

我们登上缓坡,看见了一座很大的建筑物。它有着乳白色的墙壁和绛紫色的屋顶。没有人影,周围被绿色环绕,小鸟的啼鸣声不绝于耳。

“来,请进。”

捷涅克握住门把手便轻易地打开了三米高的大门。这里是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的图书馆。

我朝里张望。密密麻麻的书直接从一楼堆到二楼,旧纸张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犹豫着,捷涅克温柔地把手贴在我的背上。

每走一步,拼接地板便嘎嘎作响,沉滞的空气缠绕在我的脚边。这里的书一般是猪皮封面,歪歪斜斜地紧紧靠在一起。事实上,有些书的书脊快要脱落,有些书的装订线已经裂开,一半的书因长期浸染了读者手上的油垢与灰尘而发黑,无法分辨书名。

书架镶着金色的边,天花板上装饰着壁画。烛台造型的吊灯发出微弱的光,阳光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却照不到我们身上。

的确,这里正如我说的那样有着成排成排的书,却不是我所寻求的那种图书馆。但我无法立刻离开,因为捷涅克正小心地站在我身后,仿佛怕惊扰了我要办的重要事情。而且,我想起了弘之在软盘里留下的话。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是的,他是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