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也留意到了弘之对数学的敏感。他每次都试图通过数学来理解事物,记得小说中喜欢的场景的页数,在浴室贴瓷砖时会运用组合定理,甚至用集合来演算小鸟们在院子里的聚会。

说到院子,我们两个人布置了一个小小的花草园。那段对话大概发生在种植迷迭香花苗的时候。

“那边的园艺店不太好,买的花苗有一半都枯了。前天我重新全换了一批,看着有一半还没扎根。照这个趋势,等全部扎根还要重新种多少次呢?”

我一边用铲子翻着土,一边说道。弘之则捡起一张广告纸,在背面飞快地写起了数学公式,还不断嘟囔:“设有迷迭香n株,k天后顺利成长的概率为括号1减去2的k次方分之一括号的N次方,要求的公式是西格玛k等于0到无穷大、中括号1减去……变数设为x,等于1减去2的k次方分之一……求得的和是……”

他的嘟囔不像是说给我听的,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可以了哦,不用算得这么精确的。”

我发现这个复杂的计算会没完没了,于是有些委婉地说道。弘之倏地停下手,望向半空。

“我去找一家更好的园艺店。”

“是啊,就这么做吧。”

弘之垂着头,像是犯了不合时宜的错误。

Σ、∞、∫、log……广告纸的背面净是陌生的符号。

“数学公式真美,就像是神秘的图案。”

我说。

“这不过是普通的符号。”

他飞快地把纸撕碎,揉成一团。

那次的迷迭香茁壮成长,但自从弘之死后,因为无人照顾很快就枯萎了。

还有类似的事情,比如说我们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时。

“这里总是要等。”我有些烦躁地说。

弘之当即回答:“每7.5秒。”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里的绿灯是30秒,红灯是30秒。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为绿灯,不用等待。剩下的一半里,是0秒到30秒中的某个数值,取平均值15秒。这样子,就是1/2×0+1/2×15,也就是7.5秒。”

实际上他并没有计算,他不过是用自己的语言在形容十字路口的日常风景而已。

“好厉害!”

我再怎么赞美,都无法令他自豪。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后悔,就好像在说“我又犯病了”。

“在这里等红绿灯的人中,一定只有路奇思考过平均的等待时间了。”

这时,信号灯转绿。我拉着他的手,跑过十字路口。即使撞到别人也不介意,我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想有任何分开的可能。似乎有一阵风自我们的脚下升起。他的手很温暖,大得可以包容我的一切。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谜题,只要有弘之在,什么样的谜题他都能够为我解开。而他会死去的征兆,哪都没有。

次日,彰出门上班后,我在家独自探索。

彰的房间在二楼最深处,或许因为增建的缘故,呈一个不规则的五角形。他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睡起来很舒服。闹钟旁竖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大概是女朋友。录音机里是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的磁带。三面墙上做了定制的架子,上面摆满模型屋:餐厅、古董店、动物园、乐器店、面包店、城堡,各种各样,每一个都制作精良。桌上放着进行到一半的作品,只有一只脚的椅子、还未上色的餐具以及散乱的布片(估计是要做成窗帘)。这是个隐隐飘荡着黏合剂味道的房间。

下楼后,发现起居室以及餐厅里仍残留着早餐时的咖啡香味。都说了我会收拾,彰还是把餐具全部洗得干干净净,我听到餐具烘干机的定时播报声。

主要的家具都被转移到了奖杯之屋,只剩下一张皮质沙发,起居室显得很冷清。墙上没有一幅画,屋子里找不到一张类似收银条、广告传单这类生活用单据,连一朵能填补空白的花都没有。

为了找到弘之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确切证据,我把房间的所有地方都摸了个遍。沙发的凹陷处会不会还有他的体温?婴儿床上的污渍是不是他小时候吐奶留下的?墙上的痕迹一定是兄弟俩吵架时他乱扔玩具导致的吧?

但无论如何,一个擅长滑冰的男孩,一个轻易攻克数学难题的天才,一个闷在调香室里的男人,三人一体,这实在难以想象。我明明是想探寻他的过去,却总感觉自己是在描绘他死后的身影。在我所不了解的彼岸世界,他是不是正蒙着眼睛,滑行在手套女孩画出的图案之上?是不是数学竞赛得了满分,正在领奖台上接过气派的奖杯?

如果是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弘之早在和我相识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透过起居室的窗可以看到科林斯风格的凉棚。凉棚的柱子上积满了灰,雨水冲刷出一道道褐色的条纹。通草与藤蔓肆意地交缠在一起。

彰的母亲把自己关到奖杯之屋后便再没声响。那里的门框有些变形,地板会嘎吱嘎吱地响,虽然我很想再去仔细调查一番,但撞见她会很麻烦,只得暂时作罢。

玄关旁的西式房间曾是彰的父亲的书房。桌上摆着文献以及打印出来的检索卡片,钢笔滚在一边,摊开的笔记本里夹着吸墨纸,看上去就像有人刚刚在这里写东西。但仔细一瞧,却是灰尘满布。这个房间就像被关在茧中安睡的蚕一般,静静地躺在尘埃里。蚕茧完完整整,没有一丝裂痕。

书柜应该也是被发配去了奖杯之屋,书籍随意地堆在地上,基本都是医学方面的书。书堆上面突兀地放着一个小奖杯。我伸手拿起,却扬起一阵尘埃。奖杯金色的涂料已经脱落,红白色的缎带皱巴巴的,顶部是一个洋葱造型的装饰,因为螺丝松了,似乎轻松可以取下。

“第四十四届西洋兰品评会 优秀奖 农业振兴会主办”——缎带上的文字模糊不清,好不容易辨别了出来。

从这个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空旷的温室。

我犹豫了一阵,回到二楼进入弘之的房间。房间明亮,通风,放着连书架的书桌、床以及镜子,墙纸的图案是飞机与新月,阳台的扶手上沾着鸟屎。

打开衣柜,没想到竟然还放着很多衣服——就是那种高中男生会穿的棉衬衫以及运动服。有的被随意地揉成一团,有的则长袖短袖被挂在一个衣架上。这和我所认识的弘之的衣柜完全不同,这里完全没有分类的概念。而且衣服的尺码比我知道的都小了一号,看来他离家出走以后又长个子了。

镜子前放着男士化妆品。瓶瓶罐罐上的标签已经褪色,里面的东西也已挥发完毕。插座旁扔着一只老式的吹风机,或许是用来吹干因为滑冰而弄湿的裤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