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沧桑(第3/5页)

“你当真不知道?”他开始说道,“我那女儿亚琪已濒于死亡了。我早就知道她迟早要去的,能养到这么大已算是奇迹。现在,看她的眼神便知死神已逼近了。”

我开始安慰他,但说不到几句,自己也接不上话来。

“喏!”他悲笑道,“你也不认为她能摆脱危机。正如你所知,我并不热衷信仰,一年中只去过一次教会,但如今我感到神似乎正在和我说话。那孩子虽时时闹病,我仍最疼爱她。”

孩子们一边频频叫嚷地嬉戏着,一边奔向我们这边来。问问花草的名称,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最后缠着我说故事给他们听。于是我告诉他们,花草树木和小孩一样,有着各自的灵魂和天使。他们的父亲也微笑地倾听着,不时点头轻声附和。等到黄昏钟响,黛绿的群峰略泛黑色时,才回家。归途中,牧场上彩霞四布,远方教会的尖塔,隐约矗立于暖和的空气中,青色的夏空,变成泛绿的黄色,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孩子们已疲累得静下来。他们想着罂粟花、康乃馨或萤火虫的天使的事情。我们大人则想着小亚琪的事情,她的灵魂正准备戴上翅膀振翼而去,带给我们这一群人几许不安和恐惧。

那以后的两星期,亚琪的病情大有起色,似乎有康复之势。她已能离开床铺两三个钟头。热褪时躺在床上,看起来也比以前可爱、安详。但那以后一连几天的晚上,又发高烧。我们口里虽不曾谈到她的事情,心里知道这孩子恐怕活不了几个星期,不,恐怕活不了几天。只有一次,她父亲在话中触及这方面的问题。那是在他的工作场,我看他正到处在堆积的木材中挑挑拣拣的,一看之下,我立刻明了他是在搜集做童棺用的材料。

“近几天内,非赶做不可了!”他说道,“我想利用下工的时间自己来完成它。”

我坐在另一张刨木台看他刨木板。刨完后,他略带得意地拿给我看,那是很平滑美丽的枞材。

“我打算不用铁钉,所以组合时必须特别细心加工,才会牢固。好了!今天做到这儿已不算少,我们回家去吧!”

酷热的夏天,一天天过去。这期间,我每天都腾出一两个钟头,坐在亚琪身旁,将她纤细的小手放在我的手掌中,说些美丽动人的童话故事给她听,好让包围她的可爱而明朗的优美融进她的心中,直到最后一天。

过后,我们怀着悲痛、战栗恐惧的心情,目睹这小小的躯体一度奋尽全力和残酷的死神格斗,最后,死神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亚琪。她母亲一直保持沉静的态度,并不慌张;她父亲匍伏在床上,一直抚摸着自己最钟爱的女儿的金黄头发,以示告别。

葬礼极简单,那天晚上,孩子们怎么也不肯睡,在床铺旁边哭了一整夜。过后,我们经常到美丽的墓地去,在新坟上种植花木,或者坐在墓地的石凳上,彼此不发一言地回忆亚琪的往事,以异于平日的眼神,凝注我们所爱的人躺着的泥土,凝注墓土上的茂密树枝和草坪,凝注枝头的小鸟。小鸟们快乐地啁啾啼唱,毫不忌惮,歌声在寂静的墓地回荡着。

为了糊口,我们仍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孩子们也恢复往日的欢笑,玩玩闹闹的,有时还央求我讲故事。不知不觉中,大家似乎已习惯于把飘向另一世界的亚琪,渐渐淡忘。

因此之故,这一向我完全不曾涉足那位教授家里的聚会,伊莉莎白家也只去两三次而已,并且每当那时,总觉心情沉郁郁的,提不起劲。亚琪的葬礼过后,我再去造访这两家,一看两家都是重门紧锁,打听邻舍,才知他们全家早就到乡下度假去了。因此,我才惊觉这一阵子,只顾和木匠交往以及满脑子专注亚琪的病情,已把盛夏度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若在从前,七八月间我根本不可能在都市中逗留。

我暂时告别此地,到黑森林、贝格斯特拉、奥登沃德等地徒步旅行。每到新地方,就寄些美丽的风景明信片给木匠的孩子。一路上还愉快地想象着,回去后该如何把旅行故事告诉他们,这是我前所未有过的经验。

抵达法兰克福时,我犹觉游兴末尽,决心再游个两三天。我以新的感触,欣赏了亚沙芬堡、纽伦堡、慕尼黑、乌姆等地的古代艺术。终于,不知不觉地走到苏黎世来——好几年来,我一直像回避坟地似的避开这个城镇。然而现在,虽然景物依旧,却已人事全非,想起过去的美好岁月,心中阵阵刺痛。我在街头和公园流连一会儿,顺道进旧识的酒馆拜访,得知女画家叶密妮已结婚,还告诉我她的地址。黄昏时,信步向她家走去,门口写着她丈夫的名字。我只是在门外逡巡,迟疑着没敢敲门进去。旧日恋痕,开始鲜明地浮上脑际,随着心灵感到微微的痛楚,年轻岁月的恋情也苏醒了一半。相见不如不见,莫若在心里永远保持这位异国爱人的美丽倩影。于是我折回来,继续溜达,来到湖畔的庭园。这里是当时的画家举办夏夜庆祝会的场所,从这里仰视,也可看到让我度过3年美丽时光的有顶楼的小屋子。我虽是沉湎在这样的回忆中,但新恋似乎比旧情来得强烈,不知为何,我嘴里竟喃喃念着伊莉莎白的名字,新恋方面的心境比较沉稳保守,也比较值得感谢。

为了不虚度这美好时光,我租了一条船,悠游地、缓缓地向波光粼粼的湖心驶去。太阳渐渐西沉,天际飘浮着一朵似雪的白云。我定定地凝视那朵白云,它也对我颔首答礼。一瞬间,爱云时期的童年往事、伊莉莎白的事情、塞根提尼的那一幅云画,一幕幕地涌现脑际。伊莉莎白站在塞根提尼的画前,那时的她,被画所迷,实在太美了。这一切,仿佛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以感激的心情,默默地看着云,一幕幕地回想起我人生快乐的一面。这时,我发觉自己已能脱出以前心灵的迷惘和冲动,感到只有少年时代的憧憬才是最纯洁的。回味着伊莉莎白的那份纯洁的爱,这一瞬间,让我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心清神爽——不知不觉中,少年时期的憧憬也已臻于成熟稳定。

我划船的时候一向有一种习惯,每当徐徐摇桨前进时,口里总会哼着什么,或唱唱歌来配合节奏,那时,我也小声地唱起歌来,唱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是一首诗歌,便把它牢记心中,回家后抄录下来,当作在美丽的苏黎世黄昏湖畔的回忆。

伊莉莎白哟!

你像悬挂高空的白云,

那样明澄、美丽、遥远。

你也许不会留心云的飘荡,

然而,

在夜幕深垂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