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沧桑(第2/5页)

这样做下来,我还是觉得观察云彩或海浪等自然物,远比研究人来得愉快。如今我更知道,人类和其他自然物的最大差异,在于人体上紧附着说谎的黏胶,我所认识的人,几乎都有这种现象。这大概是大家都勉强要求自己表现一种定型,而忘却各自所具的个性本质的结果,连我自己也不例外。孩童中也能发现到,对于其他的一般人,这种胶尤其重要。他们不管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总不愿让人看到本能所趋的赤裸裸的心,而是想表演某些戏。

经过一段时间,我已察觉自己似是一无进展,所捕捉的只是末梢的观察。首先,我先搜寻自己的缺点,不久,不由兴起失望之感,我周遭竟没有我心目中所需要的人。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可成为典型的人物即可。但不论社交界或学者之中,都找不出这种人选。我不由怀念起意大利来,想起在徒步旅行的中途所邂逅的许多旅伴,他们都是学手艺的少年人,现在回忆起来,发现他们中不乏绝佳的人选。

若从小旅店、小客栈去找寻,那必是徒劳无功白费气力,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对我的研究毫无裨益。我再度感到束手无策,最后,只有以小孩子为对象,或者到酒馆做各种研究。当然,那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那以后的几个星期,一直陷进消极的状态中,我对自己大失信心,认为自己的希望和期待,根本是异想天开。心情郁郁之余,频频到郊野流连,晚上泡在酒中,又回复过去的生活。

那期间,我的书桌上,仍堆着两三沓的书,这些书我还想带着,不准备卖到旧书摊去,但原有的书橱已没有摆放的余地,只得另行设法解决,于是我走了一趟家具店,拜托店里的师傅到我家里量尺寸做新书橱。

那个木匠是个身材矮小、举止端重、动作迟钝的男人,浑身沾满胶的味道,他来后,先量量场所,还跪在床铺上将尺伸到天花板,然后细心地把数字记在簿子上,一个字约莫有一寸大。他一心一意地忙着时,身子偶尔会碰到堆放书本的椅子,把几本书碰落地上,量完,他屈下身捡起来,其中有一本是学徒用语小辞典。这一本厚封皮的小册子,几乎每一个德国木匠学徒都人手一册,内容很有趣。

他一发现这本自己很熟稔的书,便半疑惑、半带兴奋地把脸朝向我。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道。

“哦!对不起!这本书我很熟,你真的读过它吗?”

“在旅途中我就记记流浪者的术语,”我答道,“研究调查这些语汇,也是很有趣呢!”

“是呀!”他大声答道。

“您曾独自到各处去流浪吗?”

“还谈不上,不过倒也走了几个地方,也住过好多地方的客栈。”

这时,他把书叠回原来的地方。

“您走过哪些地方?”我问道。

“从这里走到科布廉兹,再到杰内瓦,这地方真不坏。”

“您大概也进过几次的拘留所吧!”

“只有一次,在杜拉克的时候。”

“找机会我们一起去喝酒,详细畅谈可好?”

“嗯!这个嘛恐怕有点困难——好吧!黄昏时分,我的工作结束时,可有空闲,你可到我那边去,怎么样?不过你可别取笑我。”

两三天后,伊莉莎白家有宴会。我在赴会的半途,突然灵机一动,停在那里盘算,想想还是去那木匠家,于是,折返回家,脱下大礼服,动身前往。抵达时,天色已黑,我跌跌撞撞地穿过漆黑的走廊和狭窄的中庭,从屋后侧的楼梯爬上去,好不容易才在一间屋子门口找到写着木匠名字的门牌。进去一看,那一间狭窄的厨房,有一个瘦女人正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忙着招呼3个孩子。3个小孩挤在那狭小的屋中玩耍,显得非常热闹。这位女主人带着讶异的神色,把我引到隔邻的房间,木匠正在那里看报纸。

因视线不明,他误以为我是哪个厚脸皮的客人,嘴里嘟嘟哝哝地唠叨着。稍后,一辨出是我,就朝我伸出手来。

或许我来得太突然,他大有惊慌失措之势,于是我向孩子那边走去。孩子们躲着我逃进厨房里。我也跟着走去,女主人正在烧饭,不由使我回忆起在温布利亚的女房东下厨房的事。上次回故乡时,常因不留心把饭煮得黏糊糊的像是稀饭,吃起来很不舒服,看情形,她今晚煮的饭也要糟了,我赶紧抓起网勺子自动去照应调理,总算没把饭煮坏。因而我跟女主人搭讪说些有关烹调的常识。她听了我说的话,看了我做的事,着实大为惊异。开饭时,我帮着把饭菜端上桌子,点上灯,和他们一起进餐。

这天晚上,木匠的太太向我求教许多有关烹调的问题,使得她丈夫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他流浪时期的冒险故事,只好延到以后再谈。这位身材矮小的师傅,聆听半晌,似乎也觉出,我只是外表像个绅士模样,却是道道地地出身于穷苦家庭的农家子弟,因此在这一晚,彼此就觉得非常亲切,非常投缘。因为我的感受也跟他们一样,在这清苦的家庭中,我仿佛闻到那没有地位、教养、财产的人们所住的故乡气息。这里的人,没有耍滑头、装腔作势与虚伪的闲工夫。对于他们而言,这贫苦辛酸的人生,即使没披上“教养”或“高尚嗜好”之类的外套,仍然有爱的存在,若以美丽的辞藻来装饰“爱”,未免多此一举。

以后,我经常进出木匠家,渐渐地,不但把无谓的社交琐事忘却,连悲伤、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自从神父将我送进学校后,我的少年生活突告中断。此时,我发现木匠这里似乎预先替我保留一段我的少年生活,使我得以再接续下去。

他找出一张破烂发黄的旧地图,两个人俯下身仔细寻找彼此所曾踏过的足迹,每当找到两个人都知道的城镇或街路时,他就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回忆起学艺时的生活,谈到学徒朋友的诙谐玩笑,甚至还唱了几支永远流传不辍的“流浪工匠之歌”。我们互谈自己行业的苦经,以及家计、孩子、镇上的事情等,谈来谈去,使我受益不少。我们似乎逐渐地对换了立场,他成了给予者、教授者,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已被具有实体的东西包围着,已一改往日的空虚气氛。

他的孩子中,有个身体纤弱的5岁小女孩,引起我的注意。她名叫亚格妮丝,平常唤她亚琪。她,金发,有着怯怯的大眼睛,脸色苍白,手足细瘦,性情很温顺,也很怕羞。有一个礼拜天,我邀他们全家去散步,因亚琪生病,她母亲只得留在家里照顾她。我们慢慢地步出郊外,在圣玛格丽特教会后侧的石凳上坐着。小孩子忙着追逐花草、昆虫或石块,跑得团团转。我们大人静坐着,远眺夏天的牧场以及比宁金墓地和青翠美丽的茱拉山脉。木匠很少说话,似乎累得懒得开口,又像是有什么心事。“怎么回事呀!师傅。”孩子们离得远远时,我问道。他悲伤得近乎绝望似的注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