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寻(第4/5页)

接着,我开始叙述桑克拉门德的景致。我说那地方在夏天的下午,赤日炎炎像火烧,举目所及是一片静悄悄而干涸的土地。附近的费瑟雷是手工业区,居民大都会编织草帽或篮筐,农产品以橘子最出名,商人常缠着过往的旅客贩卖推销。再往下是佛罗伦萨,这里的居民生活夹杂在原始和现代生活的浪潮中。桑克拉门德处在荒山围绕之中,向外看不到费瑟雷,也望不到佛罗伦萨,这里没有人从事艺术工作,也没有古罗马人的建筑遗迹。历史已把这贫瘠的山谷遗忘。这里,太阳和雨联成一气,经常和大地展开搏斗,所以只有斜立的松树才堪可保住生命。并列的杉木,细瘦的树根紧紧拥在一起,纤细的叶梢像触手一般伸向天空,仿佛在侦察那讨厌的暴风雨何时到临,尽管如此,它们的生命仍是岌岌可危,一场暴风雨下来,马上就垮了。偶尔,附近大农场的牛车会从这里经过;有一家农民要到费瑟雷巡礼的中途,也必须通过这里,但那些不过是偶然的过客而已。这里的农家少女,看来似乎要比别地的活泼轻快,但这样反而破坏了整体气氛,不如没有倒比较和谐。

我又告诉她,当我年轻时,曾和好友到这里游历,彼此躺在杉树根旁或倚着瘦细的树干谈心。又说,这凄清寂寥的山谷,具有异乎寻常美的魅惑力,它往往使我回忆起群山包围下的故乡。

说完,彼此沉默半晌。

“你真是诗人!”那少女说道。我皱起眉头。

“我说的也许不对,但我要稍作补充说明,”她继续道,“你所写的是小说和杂文,应该不能称之为诗人。但你能了解自然,深爱大自然,山风的呼啸、树影的摇曳、艳阳下的山峦等,都能紧扣你的心弦,引起你的共鸣,这在一般人,根本毫无所觉。”

于是我回答道:“任何人也无法‘理解自然’,即使你费尽毕生精力去探寻,结果所发现的将是一团谜,徒然令人沮丧怅然。诚然,屹立阳光下的树木、风化的石头、一头野兽、一座山等,都有它们的生命,也有它们的历史,它们各自生存,有痛苦,有逆境,也有快乐,然后逐渐死亡。然而,我们几乎没有了解它们的力量。”

她柔顺耐心地倾听我的谈话,我趁这好机会开始对她做仔细的观察。她正全神注视我的脸庞,并不避开我的视线,脸色安详和悦,很有魅力,但因为太过集中注意,显得有点紧张,那神情就像小孩子正屏息静气凝听人家的谈话,不,应该说是大人听得入神忘我,不知不觉间而显出小孩子的纯真眼神。看着看着,愈看愈美,我也不由看得入神。

我的话说完后,她仍一直沉默着,良久,才有所惊觉似的回复过来,难为情地注视灯火。

“小姐,可否请教芳名?”我随口问道。说实话,我问这并没什么深意。

“我叫伊莉莎白!”

随后她站起身来。那时已快轮到她弹琴的时间,没法多谈。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但当我挨近看时,发觉她似乎已不若原先那样美。

我下了楼准备回家,碰巧听到房门口有两个穿大衣的画家正站着对谈。

“是呀!那家伙一整晚专缠着那可爱的女娃儿聊天。”其中一人笑着说道。

“这正应了‘深水必静’的俗话。”另外一人接腔。

真是猴子群中也有谣言,可怕!可怕!虽然我不太去计较它,但自己那时也猛然憬悟,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不太熟悉的少女,把深藏心底的重要回忆和自己内在生活的状态全盘托出来?为什么?以致成为这些讨厌家伙的话题——这一群无聊的家伙。

我径自回家以后,一连几个月都没踏进那位学者的家里。有一天,凑巧在街上邂逅到其中的一位画家。

“这一向为什么都没到那边去?”

“有一点讨厌的风声,令人无法忍受。”我说道。

“噢!原来如此。是那些女人传出来的吗?”那家伙笑道。

“不!”我答道,“我指的是男人,尤其是一些画家。”

在那几个月间,我只碰到伊莉莎白两三次,一次是在店铺里,一次是在美术馆中。平常的她,看来虽觉可爱,但还称不上美人。她的身段非常苗条,举止方面似乎和一般人有点不同,绝大部分的场合显得很有魅力、很有个性,但有时也给人矫揉造作的感觉。在美术馆所看到的她,实在美,美得无可挑剔。那时我坐在角落休息,翻阅目录簿,她始终没发现到我。她慢慢移过来,定定地欣赏离我不远处的一幅巨画,那是塞根提尼10的作品,画着两三个农家女郎在贫瘠的牧草地工作,背景是连绵陡峭的山岭——或许正是斯脱克霍恩山。上面是明朗清冷的天空,飘浮着象牙色的云朵。这云画得很精心细腻,乍看之下,仿佛是很奇妙地错综纠结在一起的丝巾,正徐徐展开成原来形状,轻飘飘地开始冉冉上升,美得令人叫绝。由伊莉莎白那种沉迷入神的态度,显然她也能领悟这些云的特异之处。同时,她平日深藏的内在心灵,也显现在她的脸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薄薄的嘴唇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眉际间显示过分精明伶俐的皱纹也已消失。她此时的神情,已把一幅伟大艺术作品所含蕴的真实和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我闷声不响地坐着,静静欣赏塞根提尼的美丽云彩和被它感动的美丽少女。我还真担心她是否会突然掉转头,发现到我,这样一来,她这种纯真的美恐怕就会消失无踪。想到这儿,我立即悄悄离开。

从那时起,我开始改变自然与我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是采取实际行动来表达我对大自然的喜爱。我经常到巴塞尔近郊的山野散步,其中,我最喜欢朝茱拉山脉方向走去,那里,沿途的森林、山峰、草地、果树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等,无不伫立原地静静鹄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正在等待我。总之,我觉得自然似在等待爱的光临。

于是我开始爱上所有的自然物。我的内心萌发强烈确实的愿望,以迎接沉静的自然美,并且也涌现深刻的生命意义和形状模糊的憧憬,它们正在积极寻求明确的意识,寻求爱的形式。

许多人常说他们“喜爱自然”,但这只意味着他们并不嫌厌接受自然所献出的魅力。出了野外时,他们一边享受大地所带来的美,一边践踏草地,随意攀折花草树枝,随后又将它们抛弃,或者放在家里任它枯萎。每到天气良好的假日,他们便兴起这种爱心。我的天,这种爱可免了吧!

由是,我愈发热心地去窥探自然事物的深渊。我跑进树丛中凝听风吹叶动的各种声响;深入山间狭谷,倾听小溪的哗哗流水声;坐在大河旁边,谛听河水带着沉静的声音,徐缓地流过平原。我知道这一切声音,都是神的话语,如能理解这如谜一般、具有原始美的话语,便可再度进入乐园之中。有关这些事,书上记载的并不多,只有《圣经》中有一句优美的语句,说它们是生存和生物的“难以言宣的叹息”。但我认为,不管任何时代中,总有若干人跟我一样,被这不可解的事物震撼心弦,因而放弃日常工作,以寻求静寂的世界,专心凝听造物主的歌声,观察云的飘浮,怀着无止境的憧憬,把祈祷之手指向永恒。例如,勘破红尘的僧道和隐士,以及圣人,应该都属这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