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第3/6页)

我家小屋的毗邻处,有一篱笆围着的小庭园,里面种着莴苣、胡萝卜、带涩味的甘蓝菜。此外,母亲还在那里特地做一块小小的花园,种上两株蔷薇,几茎大理花和一些木樨草,那些花默默开着,好像在祈求苟安似的。这园子的紧邻,还有一块更小的沙砾空地和湖边接连着,地上摆着两个破水桶,里面放着几根木桩和小木板。再往下的湖水中系着我们的小舟。这只小舟每过几年必得加以修缮和重新涂上油漆。我还记得有一次进行这工作时的事情。没错,那是暖和的初夏下午,庭院中的黄蝴蝶浴在阳光下,东摇西晃地飞着,湖面平滑得像流着油水,沉静地反射着细微的青色光线。山顶笼罩着薄薄的雾霭。在这样的背景下,这块沙砾空地中,油漆和汽油的臭味,透进鼻中,涂装的小舟似乎也能嗅出汽油的味道。几年后,每当不知哪个地方的湖滨传来水香混合着汽油的味道时,我的眼帘立刻就会浮现出那个水边空地的事情;父亲挽起衣袖挥动毛刷的姿态,从他的烟管喷向沉静的夏空缓缓上升的袅袅青烟,黄色蝴蝶悠然轻舞等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在那种日子,父亲似乎特别开怀,悠游自得地吹着带颤音的口哨,有时甚至低声哼起山歌来。那一天的晚餐,母亲也一定会做出比较丰盛的菜肴。如今想来,母亲所以拿出看家本领下厨烹调,不外是暗自希望丈夫今晚不要到小酒馆大肆喝酒。但,他还是去了。

我父母亲对我的情操发展,没有特别的督促,也没什么阻碍。母亲经常上山工作,父亲可说是世界上最不关心教育问题这一类的人,他的工作也真不少,要整理果树,要到马铃薯田耕作,或看看干草的情形等。但每隔几个星期,父亲就会在黄昏时分前,拉住我的手,默默地带我走到家畜小屋上首的干草放置场,就在那里进行一种很奇异的惩罚和赎罪的仪式,我虽曾参与许多次,但为什么要受罚呢?父亲和我都不甚了然。那只是奉献给命运女神宁美西施祭坛上的沉默供品。父亲没发出叱责声,我也没做声哭叫,这就是奉献给某种神秘力量的礼物。后来,当我身边响起“盲目的命运”之类的事情时,总是不由得回想起这神秘的场面。觉得那个场面的确可以表达出这句话的明确形状。我善良的父亲,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就采用这种人生经常所课予我们的单纯教育法。总之,那是暗示我们,天气晴朗的日子也经常会夹杂着雷雨,由此,让我们慢慢反省:平常是不是做出什么罪孽?有没有冒渎神明的行为?很遗憾的是我完全没有可反省的事情,或者说几乎没有反省的念头。每次接受那种惩罚时,总是心平气和,有时甚至怀着反抗的心理。事毕的晚上自己还暗自高兴,因为此后又可获数星期的自由之身。倘若有之,那是对于父亲的欲图让我学会农事的尝试,我曾采取明显的强硬态度拒绝。莫名其妙的命运之神,赐给我两个矛盾的特质:其一是异于寻常的魁伟身材;另一是特别讨厌做工的个性。父亲虽是一心一意打算把我造就成有用的孩子,以便接他的棒子,但当我把工作推卸掉时,他也只有无可奈何地独个儿去处理。当时,对于我这个高中生而言,古代希腊诸神中,我最同情那身受折磨被强制做残酷劳动的赫拉克雷斯。在我,若能让我在水畔或岩地、牧草地,悠然徘徊漫步,那就是最美妙的时刻了。

湖光、山色、太阳、暴风雨,都是我的朋友,这些自然现象把它们的心声告诉我,也教育了我,所以,有很长的时间,它们之于我,比起任何人都来得亲切和更值得怀念。但还有比辉光灿烂的湖、阴惨的炎风,及太阳照耀下的岩石,更使我恋恋不忘的,那就是云的存在。

在这广大的世界中,如果有比我更了解、更酷爱云的人的话,我真想与他有一面之缘;或者,如果说世上还有比云彩更美妙的东西,我也想见识一下。云,很淘气,可供眼目之娱;云是祝福的象征,是神的宠物。云也有生气的时候,有置人于死的力量;云,像刚生下的乳婴一般,柔软、纤细而安闲;云,像好心的天使一般,美丽、丰盈、经常施惠凡尘;云,像带来死亡的使者,满副阴森、铁面无私的脸孔,使人没有逃遁的余地;云,有时形成薄薄的一层像镶着金边的银色铁网;在天空驰骋,有如纯白色的帆;有时又涂上黄、赤、青等颜色,沉静地休息着;云,好像浑身上下一律黑色打扮的一批杀人凶手,悄无声息地缓缓逼近;云,带着呼啸声在头顶上迅快地奔跑,刚以为他像是策马疾驰的骑士,他却倏然静止下来,像个被世界所遗弃的人,沉郁地站在高不可攀的地方,浮现出感伤、梦幻般的神情。云的形态,如同许多的仙岛,像天使,像飘扬的船帆,像一只悠闲的白鹤。云,在神所在的天堂和贫瘠的地面间飘荡,同属于两方,同时也是世人所憧憬的美的象征。地上的人冀望将自己污秽的灵魂借圣洁的天堂而澄清,云,就是这种地上梦想的具体表现。云是所谓悠闲、探索、愿望、怀乡的永远象征。正如云战战兢兢地以憧憬和反抗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在天地之间飘荡,人的灵魂同样也是战战兢兢地以憧憬和反抗之情,飘荡在“时间”和“永恒”之间。

呵!云哟!美丽又飘浮不停的云哟!我虽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却非常地喜欢你。我虽然经常看到满天的云彩,但不知我的人生是否也能像云一样悠游自在?是的,我的一生也像云,经常生活在流浪中,不论身在何地,心里老觉不习惯,真正是在时间和永恒之间飘荡着。打从孩提起,云就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姊妹,不论到何地去,我们都会相互颔首招呼,或交换一个眼色。还有,当时,我从云那里所学到的东西,也使我毕生难忘。诸如云的形状、色彩、表情以及她的舞蹈、游戏、休憩的姿态等,她更告诉我许许多多连天地也夹缠不清、世俗引以为奇异的故事。

其中最能撩起我的回忆的是雪中仙姬的故事。这故事的舞台在高度中等的山岭上,发生在冬天刚开始、村里还流着温暖的空气时。雪姬仅稍微一挥手,就从山顶降落到山洼或较平坦的山脊,找寻休憩的场所。邪恶的北风看到这纯洁姑娘的风姿,萌生嫉妒,便悄悄爬上山,出其不意地偷袭雪姬,对着美丽的雪姬,掷下一片片的黑云,百般戏弄她,设法触怒她,想把她赶走。半晌后,雪姬也觉不耐其纠缠,但还是耐下心一直待在那里。有时,她就摆摆头,悄悄地回到天上去。或者立刻带着那些提心吊胆的朋友们突然飘落下来,突然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挥着冰冷的手命令这些小恶魔离开,小恶魔吓得发抖,发出呼啸声纷纷抱头鼠窜。接着,雪姬就静静地筑起营房,坐在笼罩着青白色的烟雾里,不久,雾开烟散,山背和山脊都覆盖上纯白柔软的新雪,闪耀一片皑皑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