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第2/6页)

肯拉德伯伯就经常成为村人谈笑的资料,话虽如此,但他的头脑绝不比我父亲或其他人差,严格说来他是相当聪明的,新的构想一个接一个地产生出来,这点,好多人对他还真羡慕不已呢!虽然他的新构想新设计未必能获实现,然而他并不气馁,不厌倦,重新又开始他的新工作,享受着“创造发明”的无上乐趣。这的确是他的优点,但也是被人家认为滑稽的怪异行径,为此,他被村民摁上“免费参观的滑稽戏”的烙印。父亲对肯拉德伯伯的态度,也是感叹和轻侮兼而有之。这位谊属父亲姻兄的肯拉德伯伯,每当对父亲展示他的新设计时,父亲在兴奋之余,也有强烈的好奇心。但总要找些漏洞,提出一些带挖苦的疑问,说些风言凉语,似乎在企图隐蔽他的好奇心和兴奋。轮到肯拉德伯伯充满信心认为这次必能成功而开始广为宣传时,父亲也热心地代为吹嘘,说他姻兄是杰出的天才,将来必定大有一番作为。等到最后还是招致失败,伯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父亲则气得把这位姻兄臭骂一顿、嘲笑一阵。接着,一连几个月避不见面,也不交谈。

让我们村人第一次看到快艇的也是肯拉德伯伯,那是用我父亲的舟子改装而成的。帆、帆索等都是伯伯以日历上的木刻画做蓝本,做得很漂亮。完成后的快艇宽度嫌窄些,但那不是伯伯的错,而是我家舟子的宽度不够。准备工作费了数星期,由于紧张、希望和过度不安,父亲的情绪一直像水银一般摇摆不定。其他村庄的人自始至终也都以肯拉德·卡蒙晋德的新设计为话题。在一个有风的晚夏早晨,这艘舟子第一度下湖水,对我们而言这天是很值得纪念的日子。父亲唯恐遭到彻底的失败,到远地避风头去了,根本不顾念我一直想同他搭乘此舟的愿望,使我很伤心。最后,只有面包店富斯里的孩子陪着该快艇的制造者乘坐。但全村总动员都来参观,大家在庭院或铺沙砾的广场伫立,准备一睹这前所未见的光景。强劲的东风吹向湖面,面包店的孩子摇橹荡桨,舟子缓缓驶出,有顷,船帆迎风鼓起,舟子扬扬自得地疾驰而去。我们站在码头附近的山坳周围,怀着赞叹的心情,从出帆目送到消失。同时告诉自己:这位头脑绝佳的伯伯回来的时候,要当他是胜利者来欢迎,不可再半带戏弄地嗤笑他的工作。但是,到了晚上,一看回来的快艇,帆的形影全没了,船员累得半死不活的状态。面包店的孩子,边咳边说:“哎呀!天大的快乐变成不测,差一丁点儿,你们就可以在这个礼拜天吃到两家丧礼的好菜了!”父亲为修复舟子,又多花两扇新舟板的钱。从那以后,青色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帆影。这件事发生过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肯拉德伯伯正在忙些什么时,身后总响起嘲笑声:“喂!肯拉德,可以张帆了吧!”父亲一直压抑住愤怒,每当碰到这位可怜的姻兄时,他就向旁边长长吐出一口呈大弧形的唾沫,这是表示一种无可言喻的轻蔑。这种状态持续很长的时间,但有一天,肯拉德伯伯又带着耐火性的烤面包炉设计图样来我家,要见父亲。这项新发明的结果,使发明者招来无休无尽的嘲笑,也使我父亲损失现金4塔勒3。父亲当着人前绝口不提这4塔勒的事,事过很久,有一次我家也为金钱所困,母亲趁着某种机会说道:“那次失败所损失的钱若还在的话,就好了!”父亲连颈子都被说红,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抑制住,淡淡答道:“想不到会有那样的结果,不过那笔钱若留着的话,我也打算用做礼拜天一天的酒钱。”

每年一到冬天结束时,炎风就发出深沉的呼啸声而来。听到那种轰轰的风声,会使阿尔卑斯山一带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使身在异国的游子,勾起令人心碎的乡愁。

炎风一挨近,不论在什么时刻,也不论是男人、女人、野生动物、家禽家畜或山林等,都能感觉出它的预兆。先是由北吹来急促的冷风,旋即响起暖和而深浓的嘈杂声,表示炎风即将到来。眨眼间,碧绿的湖面变成漆黑,像流动的墨水。湖水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儿又开始冒出白色的浪花。一直到炎风到来的几分钟前,这置身在无声无息一片平和中的湖泊,简直像海一样,飞溅着浪花,冲击着岸边。同时,周遭的景物全都胆怯得瑟缩在一起。平常,仅朦胧可见的远处山顶,在那时候,连岩石的多少也历历可数;平常看起来像紫色斑点的远方村庄,在那时候,几乎能把屋顶、墙壁窗户等部分辨得一清二楚。山峦、牧草地、房屋以及所有的东西,也像胆怯的家畜一般,瑟缩在一起。之后,终于开始响起雷鸣般的轰隆声音,大地也跟着震动起来。浪花飞扬,在空中飘散犹如烟雾。继而,暴风雨和山开始展开接连不断地生死恶斗,尤其在夜晚听起来更是恐怖。再过一会儿,就陆续传出,小河被砂土堵死啦!房子倒塌啦!船舟破毁啦!父亲或兄弟行踪不明等等消息。

孩童时,我对炎风不仅感到恐惧,也觉得讨厌。但一到淘气的少年期,反而变成喜欢。我很欣赏炎风永远具有年轻的活力,欣赏它在战斗方面得以随心所欲,而且,它是给我们带来春天的使者。炎风为充实它的生命和希望而开始粗暴的战争,带来呼啸、咆哮、大笑声穿遍峡谷,猛吞山上的积雪,蛮横地扭弯坚壮的老松树,使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这种光景的确令人触目惊心。到后来当我知道炎风的实体,是来自甜美丰饶的南国时,我爱炎风的心情又更深一层。总之,我对来袭的南国,大有不胜向往之感。事实上,炎风是从和暖而美丽的南国河川冒出来的,它北上而来时不幸碰到山壁,才大大转为失常,再碰到平坦的阿尔卑斯山北侧的冷空气,弄得疲惫不堪,才逐渐消失。那种美妙的热风,实是世界的一大奇观。炎风季节来临时,阿尔卑斯一带的人,尤其是女人,被这种热气所袭,往往要闹失眠,形成严重的神经过敏症。这种南风撞在反应迟钝、容貌枯槁的北国人身上,心胸中也会激烈地燃烧。告知被雪封闭的阿尔卑斯的村人说:“对面山脚下的湖畔,水仙、樱草已经开始开花啦!”——也是这远从南方前来造访的暴风雨。

炎风吹毕,最下层的污秽积雪溃散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就到临,四面八方的野花儿逐步向山上爬满,织成一片黄色的花帘。其上是皑皑的雪山和冰河,令人凛然生畏。煦阳和流云映照在黛绿暖和的湖面上。

我们的童年,就充满这一切事情,有时甚至充满一个人的一生。它们威风凛凛、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是人嘴边绝对无法说出的神的话语。幼年时代曾听过这种话的人,耳边经常会响起那甜美、强烈、带威吓性的声音,一生都无法脱出那咒语的束缚。有些归隐山林的人,长年累月专心钻研哲学或博物志,因而不主张神的存在——但如果让这类人去体会一次炎风来临时的情景,听听雪山崩溃,在森林中穿梭疾走的声音,必将令他深感骇栗,不由自主想起神、死亡一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