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脐,灵魂之门(第3/4页)

“那个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我们才刚到,他不说拿无花果招待小孩子,反倒问我为什么没给他寄钱!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还说‘早知道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来了!’”

房间里出现了新的不快。阿兹拉毫不客气地指责起来:

“这是浴巾吗?啊?还不如一块洗碗布!”

说罢,她把那几条毛巾丢到地上,从一个包里拿出我们自己的毛巾、被单和毯子,用我们从萨拉热窝带过来的床单重新铺好床:

“好啦!现在,假期可以开始啦……”

“就好像她要举办奥运会开幕式似的。”被睡意征服前,我心里这样想。

如果说房间里弥漫着的腐烂气味和从地下室里冒出来的酒酸味,让这栋房子更加一无是处,它至少能让我逃离世界文学。这房子离海滩两公里远,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也十分有帮助。

然而,母亲并没有放弃强迫我读书。她不停地拿着那本《大卫·克洛科特传》在我眼前晃动。就在她读书的时候,我看见她强作笑颜。我才不上钩呢。在回来的路上,刚走到半路,我就决定给阅读再加一记猛拳:

“阿兹拉,你背着我。我站不住了……”

让一位母亲背着一个九岁大的儿子,而且还跟她差不多高,好吧,这是不太正常,不过我们离住的地方已经不太远了;那天晚上,我的计划奏效了!我得为第二天再想一个新计划。

几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孩子正在港口打水球——他们是当地水球俱乐部的。

“我妈妈也想让我锻炼,”我对他们说道,“可是在萨拉热窝根本没有条件,要是换作你,你怎么办呢?!”

实际上,我套用了父亲提出要求的方式,只不过把他的话转化成了我自己的语言。因为在他空闲的时候,他会花百分之九十的时间谈政治,巴尔干人对公共设施没有任何概念,他对此尤为关注。当然,他还打出了王牌:那就是我们城里没有游泳池的事实。尽管有时候也会听说,帕夫莱·卢卡茨和米尔科·彼得尼奇在班巴萨练习水球……

我成功地说服了我母亲,她决定去马卡尔斯卡的俱乐部见见教练。

“为什么不呢?”教练一边测量我的身高一边说道,“他要是长大了,肯定有韦力·约热那么高!”

“也就是说你在身高和体型方面,是个典型的第纳尔人啦!”母亲自豪地对我宣布。从我小时候开始,她就给我喂各种水果、蔬菜以及恶臭无比的鱼肝油。

游泳和传球都不简单,更不用提射中球门了。在水下——我的脑袋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我回想起莫拉登·德里塞(10)毫不吝惜地鼓励我们这些新手的话:“我们的后继者们以5比1的成绩战胜了匈牙利队!祝贺杨科维奇!感谢他的父亲,感谢他的母亲!”

晚上,我勉强有力气啃完一大块面包,精疲力竭瘫在沙发上,只得靠母亲帮我脱衣服、抱我上床睡觉了。直到我们在马卡尔斯卡的最后一天,谁都没有再提起读书的事儿。

最后那天,等到太阳都藏起来的时候,我还是没法把视线从大海移开。我连游泳的事都无暇顾及,一想到接下来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再也看不到浮现在水中的巨大的圆形礁石,我就觉得悲伤。我注视着涟漪碰触到海滩上的卵石溅起水花朵朵,我试着想象空无一人的海滩。当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时,我不在那里;当狂风卷携断枝残叶时,我也看不到;当一团团荆棘在海滩上翻滚时,我也无法追逐它们——所有这一切让我忧伤不已。尤其是,我再也看不到这里光芒四射的太阳了!

正是这种痛苦,引起了肚脐下的阵阵剧痛,所以俄语里把肚子叫作život(11),这是父亲有一天告诉我的。

我弯下腰,喝了一口海水,来强化关于这个假期的回忆。

小道格拉斯从斯普利特机场起飞,我两只耳朵里生疼。当压力转移到了眼睛上时,我真担心它们从眼眶里迸出来。

“要是没有眼睛,我就再也不用被迫读书了!”我小声嘟囔着,生怕被阿兹拉听见。

这种可能性并未使我感到不快。当我们在苏尔钦(12)降落时,我的耳朵里突然一阵噼啪作响。天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是件好事。这也许又会成为一个对抗读书的好方法。

当我们到了贝尔格莱德的姑妈家时,我嘴中还有咸咸的味道。她的公寓离圣马尔科教堂很近,大门非常好辨认,因为那儿有一家叫作杜沙诺夫·格兰德的餐厅,他家的菜品远近闻名。姑妈住在特雷兹吉广场6号。我一口气冲到二楼,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可当母亲按响门铃,一阵温柔的惶恐占据了我;每当见到与我非常亲的人,我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姑妈打开门,把我紧紧拥入怀中,非常幸福。很快,那个自命不凡的小家伙就在我身上苏醒过来了:

“贝尔格莱德的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可真神气!”

“八月是这个城市最美的时候。”

“那些愁眉苦脸的贝尔格莱德人都到哪儿去了啊?”

“他们要么正在海里游泳,要么正在侍弄父母的花园。快跟我说说,你读完《驴子的岁月》了吗?”

我羞愧万分,急忙垂下眼帘。客厅里,肖邦、贝多芬、勇敢的战士帅克、莫扎特,都凝视着我。姑妈由于工作原因经常去往世界各地,所以她时常带一些大人物的半身像回来。

“你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呀?坦率点儿!你读没读过啊?”

“没有,姑妈。”我坦白地说道,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接着我又补充道:“你见过有谁在夏天看书的吗?”

她笑了。

“冷静点儿,阿列克萨。现在不是夏天了,早已经秋天啦。”

说罢,她径直走向书房,拿了一本书回来。

“喏。这本书,完全不用集中精力。”

她递给我埃米尔·库埃(13)的《自我暗示》,把书翻开,只见那页上写着:“每天看一眼,进步一点点。”

我大声朗读完这个句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是真的吧!”

“所有的问题都在这儿。你喜欢这本书吗?”姑妈问道。

“可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呃,就是这个……每天看一点就能进步。”我冷笑着反驳道。

“那,你把这个句子给我重复一百遍。就算你觉得这不是真的,你最终也会相信的……”

于是那个下午,我母亲打电话给在萨拉热窝的我父亲。

“咱们儿子一直在重复‘每天看一眼,进步一点点’。而且,两只眼睛就没离开过手里那张白纸。他硬说自己是在集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