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脐,灵魂之门(第2/4页)

“你看见了吗?”

她用手指指着我的肚脐。

“嗯。然后呢?”

“这是你的灵魂之门。”

“肚脐……灵魂之门?你别说笑了!”

“我在跟你说正经的。而书籍正是灵魂的食粮。”

“那我不需要灵魂。”

“人活着,就不能没有灵魂。”

“那……灵魂……能吃吗?”

“不能。但是为了不让它枯萎,就要读书。”

她在我身上抓痒痒,我挤出一丝微笑;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轻易相信了她那关于灵魂的说辞。

“我还不是个男人呢。”

“怎么?”

“只有长大了,才会成为男人啊!”

我根本不想对母亲发脾气,可能是因为我确信自己做得没错。可她对我说的那些大话让我心烦意乱。

阿兹拉一直在摸索如何才能把我引向我的第一本书,终于,她想起我是南斯拉夫童子军团的成员。于是,一天晚上,她把斯特万·布拉伊奇(7)的《水獭湖童子军》带到了我的房间。

“喏,读读这个。你一定不会后悔的,我的儿子!”

“阿兹拉,我求你了。现在就惩罚我吧。你还不如让我跪在大米粒儿上呢!你和我,咱们两个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为什么要惩罚你啊?你又没做坏事!”

“因为你们的文学啊,真是酷刑!只要看到第三页,我两眼就开始乱瞟了,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我宁肯跪大米粒儿,也不要看你们的那些书!”

童子军的招数宣布告吹,我母亲决定选择更加通俗的文学:知道比起西部牛仔我更喜欢印第安人,她用自己的年终奖买了卡尔·麦的全套图书。亲爱的印第安人并不比之前的主人公们成功多少。每次都一样,看到第三页我的眼睛就开始乱瞟,到第四页目光呆滞,到第五页的时候大脑都僵住了。

等到最后一丝耐心都被耗尽,我父亲泰然自若地悟出一个道理:从此以后,不用指望卡莱姆家再出知识分子了。

“儿子,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你最后就会像苏联的小说主人公奥勃洛莫夫(8)一样:等到退休的时候才读你的第一本书!”父亲喝着他的咖啡下定结论,萨拉热窝电台上正在播放每日流行歌曲。

我正准备去上学。在上班之前,他对我下了定论:

“得了……就这样了,不可能有其他可能了!”

“这个奥勃洛莫夫,是谁啊?”我问我母亲,“那个人就不能不用他那些苏联革命者来烦我吗?我跟这些冒险家没有一点瓜葛!”

“好吧,不是‘那个人’,是你爸爸。奥勃洛莫夫……我不知道他!”

“阿兹拉,你们的文学,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你站到戈里察的高处看看,那才是文学!每一天,它就发生在我眼前。在那儿,茨冈人每天都在创造真正的小说、真正的故事——最后,就成了你们所谓的历史。”

“读书就是为了比较自己与他人的生活,说到底,是为了长大!”

“如果我不想长大呢?”

“那不可能。”

“既然我能够在真实的生活中阅读,为什么还要看用文字写的书呢?你告诉我啊!”

“人的大脑需要训练,因为它就是一小块肌肉,你知道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有更好的办法。”

“比阅读还好?你说说看,我听着……”

“在沟槽里滚小球,锻炼这一小块肌肉啊!”

“胡说八道!”

“啊呀,现在是夏天,夏天还读书,你们怎么想出来的?”

“我的小儿子呀,我觉得你是在嘲笑我们,而且你偷着读书了。”

“怎么?”

“看你自我表达的方式。你至少已经读过三本书了!”

为了去度假,我们得从诺尔马勒那车站坐车到马卡尔斯卡。一上大客车,阿兹拉就先给我贴了片晕车贴,然后她自己也吃了一片晕车药。等到了哈继奇,我就已经开始吐得死去活来。车走到科尼茨,悲剧发生了:司机拒绝停车。

“得了吧!除非遇到什么严重的突发事故,否则我是不能停车的!我得走固定的路线!”

“你就不害臊吗!这孩子都快把肠子吐出来了,而你呢,你还跟我说什么路线!路线对他又算什么呢?”

“就是要沿着线路走,蠢女人!”有人像熊一般吼了一句。

“真是倔骡子脑袋!要是我停车了,他们会扣我工资的!那我的孩子呢,难道你来养他们吗?”

“你要是不停车,我就勒死你!去你他妈的路线!”

我母亲站在司机背后,两只手紧紧攥着的,是用来勒死他的毛巾。

司机见状,立刻把车停在路边。我一个箭步冲到车外,精疲力竭,大吐特吐。我弓着背,就像一棵被风吹弯了腰的白杨树。我看到车上的乘客们压得车身向一侧倾斜,他们都在看我。头顶上,是一轮大得出奇的圆月。

“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啊,同志。”

“你确定没什么更严重的了吗?”一位老妇人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母亲说,“这孩子一坐车就不舒服。”

过了梅特科维奇,困意向我袭来。就好像之前我没有吐过一样。睡觉可以让我很快得到休息,但与此同时,一个主意突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在我与阅读的战斗中,疲劳可以在合适的时机到来。收拾行李的时候,阿兹拉偷偷往其中一个包里塞了本《大卫·克洛科特(9)传》,还是插图本。在车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拿出书来随手翻看,还时不时把书合上,为的是展示书的封皮——她希望能够用封皮上的金发小孩来吸引我的注意,他头戴一顶动物皮毛做的无边圆帽,帽子后面还有一条尾巴垂下来,搭在他的肩上,就像克拉斯巧克力的包装纸上印着的几个扎发辫的姑娘,辫子垂到她们的胸口。

天亮时,大巴在一股腐烂水果的气味中停靠在了马卡尔斯卡,因为长途汽车站紧邻着市场。摆满了梅特科维奇特色商品的货摊上,坐着一个结实的大个子,嘴里唱着“和斯普利特比起来,伦敦又有什么好,噢,时髦的女人”。

“周末过得好吧?”他问一个正在码放辣椒的男人。

“周末?糟糕透了!打雷下雨,都快赶上迪纳摩了!”

在一幢散发着霉味的双层别墅的院子里,一个鸡蛋头、浓眉、红脸的家伙正拿着钥匙等我们,他是这里的房主。只见他脸上的毛细血管都充了血。

“老天保佑!别让我们撞见酒鬼、闻到烈酒了!”我母亲低声说道。

“不是烈酒,阿兹拉!他喝的是葡萄酒。”我说。

“都一样,还不都是酒精嘛!”

我能够分辨两者,还要归功于父母的卧室——父亲头一天晚上喝了不同的酒,墙壁就会散发不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