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给我(第2/3页)

他们是目光疯狂的孩子,但仍然是好孩子。

文明大战中理想的孩子。

可怜可怜那些生来不是当英雄的人吧!

*

1943年2月

接着,就发生了那场新的战争,于是,人们不再谈论文明,那也许是我最后的战争,因为我已经那么疲惫。长达几个小时的行走很快就减少到绕建筑群走一圈。好像通过这几个同心圆,所有让我的生存变得有些意义的东西都会大大缩水,无情地进行重新规划。昨天,我在动物园里遇到我年轻时的一个朋友,当年,我们经常去乡村俱乐部跳舞和调情。当我走到她身边时,她突然往后退去,从她满是皱纹、好像有点愤怒的眼睛里,我看出她把我当做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亚拉巴马的军营里挤满了士兵,新的一代从我们的小街上,从我们的大路上散开去,我不会再搂着他们的腰跳舞。再也没有骑士,没有马术表演——但有披着伪装的汽车、隆隆响的摩托,汽车喇叭的噪音整个白天都冲击着我的耳膜。

这场军事动员给我带来了我的最后一个崇拜者,我多年来唯一的朋友,一个瘦瘦的十九岁的小伙子,他在塔斯卡卢萨大学上写作班,对我崇拜得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尽管我在社会上已经没有地位。他的小说有点风格,尽管骨子里有些忧郁。美国式的忧郁并不能排除民族暴力和对种族灭绝的怀念。我觉得我们的征服史就是种族灭绝史。

我和这个学生的交流有时让我振奋。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在写一部小说,他经历了一场严重的道德危机,为了写这本书,他得拼老命。他担心伤害周围跟他比较亲近的人,比如亲戚和朋友,怕伤害他们或者遭到他们的怒斥。他问我能给他什么建议。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发紧,双腿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好像被束缚之后很想逃跑。于是我撒谎说:“年轻人,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两难的局面……我不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问题。很难让我们周围的人懂得,对于作家来说,一切都是写作的素材。这种充满浪漫色彩的职业,其主要任务就是诠释和移植——而绝不是虔诚!如果我是你,我会继续写下去,直到自己的书出现在书店的橱窗里,以向亲戚朋友作出解释。”我就此打住。我希望他保持纯洁,担忧但不要受影响,我不想伤害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的最后幻想。总之,你完全有理由原谅自己。总有一天,不可避免地要原谅自己写作。写作是不对的。

*

帕蒂嫁给了一个中尉,这个中尉也是普林斯顿人,但所有的相像之处到此为止:我的女儿很乖,很纯,心理平衡,她的未婚夫是个严肃、结实的小伙子,可以依靠。我没有力气去纽约参加婚礼。我怕又像二十三年前那样激动起来,害怕把女儿的手交出去时,我又病态地激动起来,让别人难以忍受。我糟蹋了她生命中的很多时刻,但没有让这个重要的日子黯然失色。这对可爱的年轻人寄给我一个结婚蛋糕作为回答。很凑巧,我收到了那个蛋糕的晚上,多斯·帕索斯[52]正赶往莫比尔,他要写一个关于军事建筑的报告。经过我家时,他停了下来。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好人,很有人情味,为人耿直,敢于面对事实,不受名声所诱惑。跟他这样的人交往,我没有任何困难。他可以成为我最好的伙伴。我们俩把蛋糕吃得一点不剩。

离开之前,他谈起司各特时所使用的语言让我心潮澎湃。当时我们站在门口。我拥抱着他,祝他一路平安。他脸红了,我们这是第一次握手,他说:“啊,泽尔达,如果这场战争……”我说,“是的,约翰,如果……”好像司各特也在场,和我们一起站在门口,看到同事局促不安的样子,他会觉得很有趣。他好像帮我拉开了纱窗门,然后又把玻璃门给关上了,插好门闩。司各特在呢,我放心地睡着了。

*

一个奇怪的家伙,一个艺术史家邀请我吃中饭,想跟我谈论一个更为奇特的计划:由于战争不断发生,他把亚拉巴马所有入伍的画家都作了清点和登记,然后劝参谋部把他们都集中到蒙哥马利军营,给他们找了一个谷仓,让他们能在那里一起工作。那个叫欧内斯特·多恩的人对我说,艺术家们都在那里了,但两手空空,没有钱买材料。啊!我知道那些东西的价格。一想到那些年轻人会因为不能干活而荒废才能,我心里就很难受。

“可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了,甚至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您,夫人?”

他似乎非常惊讶——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塞尔街的屋里,打开储藏室对他说:“你自己拿吧。这里有20幅画,全都是你的了,属于你的那些年轻的艺术家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些画永远不能拿去展出,也不能转让。每个士兵可以拿到一幅画,但必须要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如果他们不愿意在别人的作品上修改,他们可以先刮掉我的画,然后在刮干净的画布上重新作画。”

我的要求太具体了,多恩先生不安地望着我说:“可是,夫人,你在那上面画了些什么?”我说:“我喜欢的一个地方,我恋爱的地方。”

他说:“那个沙滩,好像……”

我说:“我生活过的一个沙滩。”

在他离开之前,我要他陪我在我晚上散步的路上走一段。两个小女孩向我们迎面走来,聊着天,声音尖厉地吵起架来。来到我们身边时,其中的一个打量着我,突然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朋友的腰,警告说:“是她,就是她!妈妈说过的我们这个街区的疯子。”

我又主动回到了那个疯人院,独自一人。是为了看着你离开吗?前线也需要心理医生?医生,你太年轻了,你的蓝眼睛太蓝了,可不能葬身于炮弹底下啊!为什么男人们老是消失?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那个医生(很像厄比·琼斯)说:“夫人,你应该知道,别的医生也会和我一样内行的。我们已经前进了一大步,我会把我的笔记本留给接替我的医生,把你的所有进步都告诉他。”

我说;“别费劲了。”

那个虚伪的人紧张起来,眨着眼睛,说:“你应该也知道,我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走的。我的责任是呆在你身边,而不是上前线。”

他的声音哽住了,突然,他站了起来,要离开那个房间。他的白大褂在风中噼啪噼啪地飘动,好像船上的帆,又好像张开的降落伞。

谁会把我的兄弟们还给我?

谁会把姑妈还给我?她温柔的臂膀圆得像奶油球形蛋糕,她的皮肤是深咖啡色的,她的双手像棉花般柔软。我喜欢闻姑妈的腋窝,闻她的肩,她的胸前总是袒露着,看得见里面的新月形胸衣,因为她喜欢脱掉衣袖,说衣袖会让胳膊感到窒息,她的肉体是由漂亮的皱褶组成的,布满了滑石粉般细白的皱褶。我过去常在她怀里睡觉。我想睡了。把姑妈还给我吧!我想在她的怀里又变成一个小女孩。姑妈是我真正的母亲,但谁都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姑妈把我浸泡在一种神奇的牛奶中,让我永远不会变黑。我像所有的坏女孩一样,否认母亲,我成了那些白人种植主的女儿,法官和他有神经病的老婆的女儿,成了一个多嘴的八婆,一个谎话连篇的女人。我学会了假装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