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第2/3页)

我回想起谢里登军营的夜晚,我在那里跳舞会一直跳到双脚发麻,皮鞋在舞池的地板上磨得发烫。我脱掉浅口皮鞋,光着脚继续跳。飞行员们在给我鼓掌,机械师、报务员和调度员也在欢呼。我的裙子飞舞起来,我伸出一个手指,或翘着嘴,模仿着小伙子们的动作,尽管我并不明白那些动作的意思。我是年轻的妓女,蒙哥马利有钱人家里的一个小妓女。兵营或监狱里的亚拉巴马小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谁惩罚谁?谁说在男人的怀抱里不好,小伙子们要去参加愚蠢的战争了,他们是那么温柔,那么严肃,他们的臂膀是那么宽大。人们非常想把他们赶走,他们很碍事,在地铁和巴黎的危险场所,人们常常会遇到这些头破血流的家伙,纱布和头套使人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残缺的身体是我们道德沦丧的写照。

“我希望你的态度再端正一点,”柳波芙抱怨说,“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把一切都献给扶手杆和镜子的人。他们把练习与艺术融为了一体,可让你觉得大逆不道的,是残酷的事实。因为,我的美人,世界上没有才能,没有天命,只有这种可怕的超强练习,让人出汗、呻吟、乞求,最后才创造成艺术。首先要忘记镜子。

“你怎么会想起来要跳舞的?你的大腿那么细,脚踝还没我的手腕粗。而且,从脚踝到膝盖,你只有骨头——没有一点肌肉,甚至连一点腿肚子都没有。孩子,你的大腿萎缩了。在你追逐错误的希望之前,让我这样告诉你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加倍努力。我要剪掉我所有露脚的照片,让人们永远也看不到我笨拙的双腿。

天黑了。夜色中,我坐在巴蒂尼奥尔大街的长凳上,在那里闻得到栗子的香味,可以看到克里希的帕森电影院。那不是电影院,也不是戏院,而是一艘漂亮的巨轮,玻璃的船头在冰上面前行,想驶入阿姆斯特丹街,然后从船坞一直拐到圣拉扎尔车站。

有几天晚上,我太疲惫了,离开了练功房。我太累了,不想再看外面的世界,于是来到巴蒂尼奥尔大街的这张长凳上,凝视着这座像船一样的电影院,直到忘了时间。我在想,我是否看到过比这更漂亮的建筑,我是否应该说这是纪念碑,一座如此脆弱的纪念碑,冰冷冰冷的,很雄伟,闪耀着万盏灯火。

……地铁站的台阶稍后好像也闪耀起来,掺杂着云母石的黑色沥青使人每走一步、每走一个台阶,都好像在慢慢地走向那个倒扣过来的天空,像黑夜一样的隧道。你在拱顶下面徒劳地寻找一个友好的星座。

圆顶酒店的露台。我迟到了,但谁也没有说什么,他们都在欣赏基基,那是个年轻而漂亮的妓女,给穷画家们当模特儿。

她中毒太深了,现在就可以看出她的将来。男人怎么能一个接一个地跟这样的人睡觉,一点都不感到恶心。他们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除了喜欢把自己的那玩意儿浸泡在前一个人的脏东西里,他们的激情来自污染。5个小时以后,这个基基又在赛马夜总会唱歌,老板要她闭嘴:她的大嗓门把音乐都盖住了,吵得别人都没法跳舞。我的左脚痛得要命,我想回家,但走不动。司各特耸耸肩。他不想离开舞厅替我找出租车。

司各特说我吃醋了,说那个基基是许多现代大画家灵感的来源,说我对她的歌唱才能毫不了解。司各特说:“我不让你坐地铁。你没有任何危险意识——况且坐地铁也不舒服!啊,还有,别再一瘸一瘸了!让人可怜。”

我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来到吕西亚饭店的酒吧的,更不知道天亮的时候我们是怎么在波斯王子的车子里面重新见面的。司各特大叫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高兴得像个顽童:“他把钥匙给了我,宝贝!我有车子的钥匙。”我和两个娼妓坐在后排——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前排是马克斯韦尔,他觉得太难受了,求司各特让他来开车。当车子摇摇晃晃地来到卢浮宫通往宫内的一条拱顶狭廊时,我听见马克斯韦尔轻声说:“谢天谢地!”但到了里沃里角的第二条狭廊时,车子偏离了轴线,左边的柱石碰到了前挡泥板和司机一侧的车门。这时,是的,我叫了起来。我想我破口大骂了起来,那些脏话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马克斯韦尔说:“泽尔达,冷静点,这无济于事。”司各特愚蠢地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啊呀,我的宝贝不高兴了。我的宝贝生气了。”我的脚很痛,痛得没法从车上跳下来夺路而走。

在我们所住的大楼底下,马克斯韦尔告辞了,命令两个娼妓跟他走。我们刚刚从嘎吱嘎吱的电梯里出来(司各特再次走在前头,让装有横档的小门关起来时夹到了我的手指),甚至还没有跨进家里的门槛,他就开始骂我,说我怎么敢那样当众跟他说话?而且是当着他的出版商的面说那样的话。那个波斯王子也就罢了,可当着马克斯韦尔怎么能那样说呢?

我说:“你只在乎马克斯韦尔的意见。他也许是你唯一的真正朋友。他那么多次把醉得烂泥似的你扶起来,离开酒吧,他对你呕吐出来的东西的颜色和味道已经烂熟于心。可我只关心他妈的那辆车子,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哪有钱去修车?”

这时,他想过来向我动粗,但在地毯上跌跌撞撞,脚步不稳,他骂道:“臭婊子……马克斯韦尔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永远不会成为你的朋友……马克斯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你等着吧!”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迈了一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又摇晃起来。这次,他双脚在地毯上绊倒了——地毯也是波斯的,我这样想着,却忍住不笑。我帮助他站起来,扶着他的腋窝,他推开我,想打我,但两个拳头软绵绵的。我松开了他,他的双手和双臂拼命地挥舞,想让身体保持平衡,苍白的脸一时紧张起来,闪现出青春的光芒,然后,又严肃起来:他往后仰去,猛然倒地,头碰到了桌脚。

他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婊子!该死的婊子!你也跟马克斯睡过?你跟我所有的朋友都睡过!想让他们都讨厌我……让他们躲着我……离开我……背叛我!”

我在心里暗暗地说:“司各特,我没有跟任何人睡过。没有跟你的任何朋友睡过。”

他站起来,紧紧地抱着椅背,用目光打量着我,也想测量下到我躲藏的浴室最短距离有多少。他冲了过来,并且加快速度,但膝盖一软,像斗牛场的公牛,大腿发起抖来。他太失望了,动作已经失控,最后跪在了方砖地板上,下巴碰到了浴缸的边缘。我抓起一个敷料盒和双氧水瓶子向他扔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