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第五大道,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第2/2页)

1940年3月

“你太年轻了,医生,看到我们今天这样衰老,被人遗忘,你想象不到的,‘偶像’和我过去是那么出名——社会新闻的专栏作家们说我是‘他理想中的女人’。我们出现在报纸的头版,曼哈顿的电影院和戏院的正面墙上挂着我们的肖像。人们花大价钱请我们做广告,而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准时到达,不要喝醉酒,露出微笑,衣冠整洁。我们让他们出名,让他们赚钱。

“我们总是走在前面,摄影师们在我们前面的红地毯上边退边拍。我们的鞋子踩烂了闪光灯的灯泡,让我牙齿咬得格格响,好像在嚼碎玻璃。”

“嗯,”这个穿白大褂的医科学生不断地轻轻咳嗽,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说。“我搞不大清楚你过去究竟是什么人。你还记得莉莲·吉什[11]?”

我说:“当然记得。我精神混乱,但没有失眠。人们一定告诉过你。莉莲是个名演员,我们在韦斯特波特时她曾是我们的邻居。我们只接待男宾,莉莲是唯一受邀的女性。当我们回到城里居住的时候,我们经常小规模地在阿尔贡甘的蓝色酒吧吃饭,如果人多,便用大圆桌。到场的人都很风趣,整个酒吧都沸腾了。那个时期,你知道,纽约出现了电影院。电影界的人和文学界的人,小说家和女演员混杂在一起。我喜欢莉莲。”

那小伙子说:“吉什女士上星期在接受《好莱坞导报》采访时提到了你。提到了你和你丈夫。她说:20年代,他们最出名。我记得是这样说的。”

我问:“莉莲是这样说的?谢谢她,一般来说,演员都缺乏修养。她却不是这样。这很奇怪:我只有两个女性朋友,两个都是演员。当然,这跟爱没有关系。”

他皱起孩子般的眉头,说:“你是说……那个俄罗斯女舞蹈家?你的芭蕾老师,柳波芙?”

我说:“我私底下称她为‘爱人’。这完全是柏拉图式的。你知道。”

他说:“不,我不知道。”

我说:“可是,你必须知道。告诉我,你这个如此严肃的小伙子,你看电影专栏吗?那就行了!……我都不敢相信。”

他脸红了,用拳头遮住了自己的微笑。他的双手非常漂亮,像一双翅膀。

我说:“有一天,那是1922年或1923年,在去欧洲之前,他和我都还很漂亮,非常上镜,有人建议我们在一部根据司各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中扮演我们自己。我急不可耐,又恐惧又兴奋。但司各特拒绝了,破坏了一切。他不干,我的热情也就没那么大了:要么两人一起干,要么就不干。最后,他们选了一个女演员,说是‘一个专业演员’,对她有点蔑视,这让我凉了半截。司各特永远不给我任何机会,可以说,他更热衷于破坏我的机会。”

*

有时,我会激动万分,热血沸腾,感到血液、活力和暗藏的恐惧汇成一股洪流,燃烧着我的双颊。我还有点价值。我的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快乐也是一种痛苦吗?当我幸福的时候——假如我还能感到幸福的话——我就双腿发麻。我吸入了太多的空气,我窒息了,眼睛模糊了。必须走了,落幕!我跌倒在地。

“我本想告诉你的,医生,但我应该为自己保留一点秘密。”

*

就是在那儿,在韦斯特波特,在那座幸福之屋里,我身上的布娃娃拆散了。就是在那里,一天上午,在桑德-康波海滨,在那个如此美丽的地方,空气那么清新,那么轻盈,那么令人激动,人都变得很苗条、漂亮和崇高了。就是在那里,我觉得自己想念亚拉巴马了,想念那个属于我的、被人厌恶的土地了。

红色的土地,用来制造红砖的沉重的黏土,城市和坚固的住房就是用这些红砖建造起来的,建在红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动摇,也不会让人担心。我还想念松林中黏糊糊的浓郁香味,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曾痛恨这种味道,我一直以为就是它害我得哮喘病的。除了想松林,我还想念朱丽娅姑妈做的菜,又油又甜,让人恶心可又很好吃。菜的香味充满了红砖城堡里的所有房间,彩色的墙纸、窗帘、地毯、沙发甚至连护壁板和床上的枕头都有菜味。

更糟糕的感觉是,我还想念那里弥漫着的发霉的怪味。我每次回到我所出生的房屋,那种味道都让我感到害怕,给我一种肮脏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但一回到那里,第一个晚上,就几乎把它忘了。习惯,遗忘。

我在任何地方都感到不幸福。任何地方都不能使我摆脱痛苦。

在脑体切开之前。我知道手术并不那么可怕,只是把一个锥子插进眼底的锥骨,然后往上移,进入损坏了的大脑,枕骨愈合了,然后便不再痛苦,不再忧伤和焦虑——甚至没有伤疤。只是眼睛有些肿,但几天后就会消去。“我保留了自己身上能保留的不好但活跃的东西。你明白吗,年轻人?”

在这堆奢华的垃圾场中——我们的生活——有人突然出现了,他想让我得到幸福。那是一个夜晚,司各特在玛丽别墅举办了一场招待会。那个男人名叫埃杜阿尔。埃杜阿尔·乔森。他的伙伴和战友都叫他乔。

我穿着轻柔的裙子。那么漂亮,那么鲜红。一条能把人毁了的裙子——但非常昂贵,花边是乳白色的。司各特甚至懒得去理那个胖胖的法国出版商,那是我们夏天在瓦莱斯库尔的邻居,他大喊:“太幸福了!天哪,司各特!从来没有哪个狗作家有这么漂亮这么出色的狗女人。”那个美丽的狗女人,就是我。司各特没有理他:他跟着我和乔,步步紧跟着我们,无论我们是跳舞还是走路。“他妒忌了,”我心想,“好好利用这种妒忌所带来的好处吧!”但我很快就忘了丈夫的妒忌。不到一个小时,逢场作戏的我便爱上了这个英俊的优秀男人,他说英语时带有一种非常感性的口音,让你不寒而栗。

*

他并不想包我占我(这是他说的),而是想解放我(这也是他说的)。这些法国人真是古怪:把我比作一个奴隶,对我的用词就跟对奴隶使用的词汇一样,只有法国人这么粗心,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当他把我拥入他滚烫的怀里时,我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