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比尔特莫尔酒店,2109号套房

1920年

明尼曾问我:“你不会还打算嫁给那个小伙子吧?”看到白金钻石手表,她的脸马上就变得通红,胖胖的圆脸颤抖着,胸气得鼓鼓的,看上去就像是只肥胖的企鹅。“一个酒鬼,你跟他会有什么前途?……一个花天酒地的男人,一个只知道玩的人!……让肥皂商的儿子滚出门外!”

我说:“一个能给未婚妻送这种礼物的年轻人,我不会把他叫做花花公子。好莱坞花了一小笔钱买了他的作品的版权。”

她说:“好莱坞!可怜的冒失鬼!钻石和虚情假意可不能当饭吃。你这种庸俗的念头是从哪来的?”

我说:“她母亲还有些财富。”

明尼说:“在他们那里,这还能挽回面子。在这儿的社会可没法呆下去。”

我说:“可是,这不重要,因为我要走。”

从母亲的眼里,我看出来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

我要跟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人结婚,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司各特什么都没问,但凭着灵敏的直觉,他在来车站接我的那天已经猜到。那天,他把我抱上车后,马上回到了纽约。我所有的女友都在场(她们看到手表时都惊讶不已,看到司各特登在《邮报》上的照片,她们又睁开了忧郁的眼睛。报上有一幅他的椭圆形小照片,下面是他的第一个中篇,题目带有赎罪性质:《堕落的孩子们》)。她们献给我一大束红色的茶花,姑妈小心地把一个栀子花环别在我的头发上。是的,我的奶妈在场,我的朋友们也在场。肖恩也在,还有厄比·琼斯,他们来告诉我说,不管我走到哪里,哪怕我消失了,他们也会永远爱我。我的父母没来,我的姐妹们也没来。

司各特瞪着他绿色的眼睛,好像在问我。我摇摇头。他脸红了,整个脸如火烧一般,我以为他要中风了或是怎么的。他咬紧牙关,绿色的眼睛冰冷冰冷的。一个前途尽毁的父亲,一个失业的父亲,一个无能的父亲,靠老婆家生活。我可怜的女儿,你可不能再贬低自己,嫁到这样一个垃圾家庭里去。

关于司各特的痛苦,除了这种他与生俱来的耻辱,我知道得并不多。由于家道中落,由于家境贫寒,便想在一个富裕的社会里挣扎,我不知道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会有什么感觉。他母亲用光了父母遗留给她的钱,全都给儿子交私人中学的学费了。司各特有个好伙伴,叫汤姆,汤姆每天让司机开着车来接他一起上学,还有弗朗西斯。当然,由于想恢复自己的地位,他忙得晕头转向。他还和汤姆一道去萨米特大街上舞蹈和形体课,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城的精英,也把他长着青春痘的孩子们送到那里学华尔兹和礼仪。

1940年 圣诞节

啊!傻子,我的宝贝,我的小丑!……他和我是多么相像。一生下来就像。两个喜欢社交生活的舞迷,两个被惯坏的孩子,让人难以忍受,而且两人的父亲年龄都很大。他和我一样,在学校里表现都很一般。一个出色的双人组合。“可以做得更好”,两个永不满足的人,命中注定要永远失望下去。

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点。在《纽约客》的一场访谈中,威尔逊[8],那个勇敢而诚实的老人昨天说,最奇怪的是我们长得很像,“甚至在结婚之前,他们就像是一家人,”他说,“就像哥哥和妹妹。这太奇怪了,这是他们身上众多奇特的东西之一。”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我回想起有天晚上,在我们下榻的阿尔贡甘酒店的套房里,我化了妆,把头发梳向后面,中间留了一条头路,用了一整支美发膏,然后穿上司各特的衣服(我想,这是他在军官饭堂里穿的衣服,深蓝色,银丝翻边,裤缝是缎绦的,衣扣上刻着皇家的鹰徽),在光光的脖子上系上一条黑色的领带。衣服很合身,好像是为我订做的,我的腰很挺,胸部扁平得像男孩。这种袒胸的衣服紧贴着我的肉,我感到飘飘然的。我第一次在曼哈顿成了一个性感的女人,成了人们所说的炸弹,和这种女人一起出门,男人会自豪得发疯;和这种女人回家,男人会欲火中烧。我不再是怪怪的外省傻女人。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纷纷拍手,有的甚至感到尴尬,因为我还会模仿,拿演员的话来说是能“抓住”司各特的各种表情。但他不太喜欢古怪的东西:司各特喜欢的是他的贵族娼妇,喜欢的是为人严厉的肮脏女人和杂志封面上最佳的搭档。司各特喜欢和渴望的,是他的南方美女,而不是在镜子前面女扮男装的人。

*

他只比我高三厘米(他与谢里登的飞行员们竞争必输无疑——他们是那么高大,那么强壮——更不用说他真正的情敌,那个曾让他痛苦的巨人埃杜阿尔比我们高两个头)。穿上浅口薄底高跟鞋,我比他高一点点。这时,深埋在我的心中的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祖传的地方冒了出来。(究竟是什么?想起了关于身体的古训?或者是关于神器,关于被破坏的器皿的启示录?人们把那种器皿叫做“永远是女性的东西[9]”。)祖先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弯腰,低头,不要打击你丈夫作为男人的傲气,他比女孩还敏感。”于是,我便低声下气起来。

七年后,柳波芙·叶戈洛娃是第一个发现这点的人,当时,我正在她的练功房里练芭蕾,指尖都是血:“啊,这是怎么回事?低着脖子,缩着肩膀。昂首挺胸往前走,把这些都好好给我纠正过来。背要直,下巴要抬起来,这不是最起码的吗?”我不再穿高跟鞋,养成了穿平底鞋的习惯,尽管没那么性感,但让我这个28岁的老舞蹈演员的脚没那么痛了。

为什么总要迁就他们?好像他们是玻璃做的士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