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第4/6页)

那你都担心过什么事?克罗斯夫人想。

她本来想和基德夫人说这件事的,因为她知道,基德夫人觉得这个医生是个傻瓜。可是一旦基德夫人知道她是为了杰克才找医生的,就可能说些不耐烦的话。她再也没有跟基德夫人说起过杰克的事,跟别人讲,发现别人也烦。她想,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别人的不幸,哪怕有人死了,也没有人往心里去。这些人心里只有“我”“我还活着就行”“我晚饭吃什么”。自私。他们其实比二楼的人好不到哪儿去,只是还没表现出来而已。

自从和杰克来往以后,克罗斯夫人就再也没去过二楼,没去看望莉莉·巴伯。

他们喜欢坐在挂着红鹿画的那个角落里,那是他们第一次取得成功的地方。那里成为他们的基地,两个人可以单独待着。克罗斯夫人拿来铅笔和纸,把托盘固定在杰克的轮椅前,想看看他能不能写字。杰克写字的情况和说话差不多,可以勉强划拉几下。他抓着铅笔使劲往前推,直到笔头折断,他就开始哭。没有任何进展,不管写字还是说话,克罗斯夫人的努力都白费了。不过她学着用“是或不”的方式跟杰克说话,有时候似乎可以得到一些信息。

“我要是聪明一些,就可以更好地帮到你了,”克罗斯夫人说,“我是不是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可是我知道的就那么一点儿。你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可是你却说不出来。算了,我们喝杯咖啡吧,好吗?咖啡,你喜欢的。我和我的朋友基德夫人以前一直喝茶,但现在我喝咖啡了。我更喜欢咖啡。”

“就是说你从来都没结过婚?从来都没有?”

没有。

“谈过恋爱吗?”

谈过。

“真的吗?是真的吗?很久以前?很久以前还是不久前?”

是的。

“很久以前还是不久前?都有。很久以前和不久前都谈过。不同的恋人还是同一个人?是同一个,同一个女人。你和一个女人相爱了很多年,但是没和她结婚。噢,杰克,为什么不结婚呢?她不能嫁给你吗?不能。为什么?她已经结婚了?是吗?是的,她已经结婚了。噢,天哪。”

克罗斯夫人留心观察杰克的表情,想知道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痛苦,看他是否想继续说下去。她觉得杰克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她很想问问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但是有个声音警告她不要问,于是她换了轻松的语调。

“我可以猜猜她的名字吗?还记得红鹿吗?很有趣,是不是?我很好奇。我可以从A开始,顺着字母表一直猜到Z。安妮?奥黛丽?安娜贝尔?不是。还是根据直觉来吧。简?玛丽?露易丝?”

那个名字是帕特,帕特丽夏,克罗斯夫人猜了大约三十次才猜到。

“嗯,在我心里叫帕特的女人总是白白的,不黑。你知道每个名字在人们心里都有一个形象吧?她白吗?白?还很高挑,在我心里叫帕特的女人总是很高挑。她高吗?哈!我猜对了。又高挑又白皙,是个漂亮的女人,可爱的女人。”

是的。

克罗斯夫人感到有些惭愧,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

“那这就是一个秘密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听着,如果你想给帕特写信的话,就来找我。过来找我,我弄清楚你想对她说的话,然后帮你写。”

不,不写信。决不。

“好吧,我也有一个秘密。我喜欢过一个男孩,他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次溜完冰,他走路送我回家,那是学校组织的溜冰会。当时我读初中四年级,十四岁。那是战争前的事了。我真的很喜欢他,经常想着他,你懂的。听到他死讯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我十七岁结的婚。嗯,当我听说他死了,我想,现在我有指望了,可以指望在天堂和他相遇了。真的,我当时就是那么孩子气。”

“那次溜冰会玛丽安也去了。你知道玛丽安是谁,就是基德夫人。她当时也在,全场数她穿得最漂亮。天蓝色的衣服,白色的毛边,带着兜帽。她还有暖手筒,白色毛皮的暖手筒。我多想自己也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那么想要的东西。”

晚上入睡前,克罗斯夫人躺在黑暗中,回想起当天和杰克有关的一切:他的样子,他的脸色;是不是哭了,哭了几次,每次哭了多久;在餐厅是不是不高兴了,是人太多让他心烦还是不喜欢那里的食物;跟她说晚安的时候是闷闷不乐还是充满感激。

与此同时,基德夫人也交了一个新朋友。这个新朋友叫夏洛特,以前住在餐厅旁边,最近搬到走廊这边来了。夏洛特长得高高瘦瘦的,四十五六岁的样子,是个性格温顺的女人。她得了多发性硬化症,病情有时处于缓和期,就像现在这样。如果她愿意,本来是可以回家的,家里一直给她留着住处。但是她在这里待得很开心。长年在公共机构的生活让她像孩子一样心情愉快,对别人充满依恋。夏洛特在理发店帮忙,她喜欢做那些事,喜欢给基德夫人梳头发,盘头发,惊叹她头上还有那么多黑头发。她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银灰色,发式蓬松,因为喷了发胶而显得有些僵硬。基德夫人在房间里就能闻到发胶的味道,她会大声喊:“夏洛特!他们让你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熏死我们吗?”

听基德夫人这么说,夏洛特咯咯地笑了。她给基德夫人带了一件礼物来,一只红色的毡布钱包,上面缝着绿色的叶子和蓝色、黄色的花。这是她在手工室里做的。基德夫人想,这跟以前孩子们从学校里带回来的食谱夹多像啊!他们用颜色鲜艳的纱线把一整个纸饼盘和半个纸饼盘缝在一起,装不了什么东西,所以也没什么用。他们费尽心思,净做些没用的东西,就像用钩针编织的防烫布垫一样,有了它还是烫手;还有用木头削的马头形挂钩,上面的钩子小得连一顶帽子都挂不住。

夏洛特做钱包送给已婚的女儿们和小外孙女,还有那个和她丈夫一起生活并冠上他姓氏的女人。她丈夫和那个女人会定时来看她;他们都是好朋友。这样的安排对她丈夫、孩子们,也许对夏洛特自己来说都是最好的。没有任何人欺骗她,她很可能连哭都没哭一声就放弃了。这样也好。

“你能指望什么呢?”克罗斯夫人说,“夏洛特的性格那么随和。”

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并没有闹翻,老朋友之间也没有真的生出嫌隙。她们还会在一起聊天、打牌,但一切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在餐厅,她们再也不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因为克罗斯夫人得留意杰克切肉的时候需不需要帮忙。杰克不想麻烦别人,所以会假装自己不想吃肉,但那样就补充不到蛋白质了。于是,夏洛特就坐到了克罗斯夫人原来的位子上。夏洛特可以自己切肉,实际上她会把盘子里的肉、面包片、鸡蛋、蔬菜、蛋糕——所有能切的东西都切成差不多同样大小的小块,然后才开始吃。基德夫人告诉她这样不好,她听了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固执地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