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第2/6页)

基德夫人住进来后不久,克罗斯夫人就带她去了一次二楼。克罗斯夫人每隔几周就去那儿看看她的表姐莉莉·巴伯,莉莉年纪已经很大了。

“莉莉身体不太好,”她们摇着轮椅走进电梯时,克罗斯夫人提醒基德夫人道,“还有一点,他们虽然总给她的房间里喷香堇菜香型的空气清新剂,但那儿闻起来并不是香堇菜的味道。不过他们已经尽力了。”

出了电梯,基德夫人首先看到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老太太头发散乱,裙子皱巴巴地堆在大腿根那儿(基德夫人赶紧把目光移开),舌头耷拉着,似乎不能塞进嘴巴里。二楼有股热尿味儿——让人觉得他们好像把尿放在了炉子上——还有花香型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不过这儿还有一个女人,看上去神志清醒,脸上也没有皱纹,头发扎成一个顶髻,穿着干净的粉红色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围裙。

“你们拿到纸了吗?”这个女人像熟人似的问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

“噢,大概五点钟才能送过来。”基德夫人客气地答道,以为她说的是报纸。

“别理她。”克罗斯夫人说。

“我今天得签字,”那个女人说,“不然就完了,他们会把我撵出去。你看,我从来都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她说话清楚、连贯,合情合理,又是很信任的口气,所以基德夫人就信以为真了,但是克罗斯夫人用力摇着轮椅走开了。基德夫人跟了上去。

“别理会她那些废话。”等基德夫人追上来,克罗斯夫人对她说。一个甲状腺肿大的女人正带着胜利的微笑看着她们——

基德夫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严重的甲状腺疾病了。她还发现,这儿的人牙齿都掉光了。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得甲状腺病了呢,”基德夫人说,“有碘了啊。”

前面传来一声大叫。

“乔治!”有人喊道,“乔治!杰西!我在这儿!快来拉我起来!乔治!”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高兴地说着:“坏——坏——坏——坏,坏——坏,坏——坏——坏,坏——坏。”

发出这些声音的两个人正围着一张长桌坐着,桌子在走廊中间的一排窗户旁。那儿坐了九到十个女人,有几个在喃喃自语或轻声唱歌;一个女人正撕扯着不知道谁做的绣花小垫子;另一个在吃裹着巧克力的雪糕,巧克力沾到了脸上,雪糕水顺着下巴往下滴。这些人没有一个看窗外,或看对方,没有一个理会“乔治——杰西”的喊声或“坏——坏——坏”的絮叨,哪怕这两个声音一直都没有停。

基德夫人停下来。

“你说的这个莉莉住在哪儿?”

“在最里面。她下不了床,他们也不把她弄下来。”

“你自己去看她吧,”基德夫人说,“我要回去了。”

“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克罗斯夫人说,“她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高兴着呢。”

“她们可能是高兴,但我不高兴,”基德夫人说,“我去活动室等你。”她摇着轮椅掉头离开,沿走廊回到电梯那里,电梯旁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还在着急地向别人要纸。从此以后,基德夫人再也没来过这里。

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曾经每天下午都去活动室打牌。她们戴上耳环,穿上裙子、长袜,轮流请对方喝茶。总的来说,那些午后时光是愉快的。她们的牌技不相上下,有时候也玩拼字游戏,但是克罗斯夫人玩拼字游戏不认真,跟打牌不一样。她喜欢随口胡诌,还爱争吵,经常自己生造词,还不让别人说。所以她们只好打牌,大多数时候都玩拉米这种打法。这里就像在学校里一样,大家会结伴,有自己最好的朋友,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好朋友总是坐在一起。也有些人形单影只,没有朋友。

克罗斯夫人第一次注意到杰克,是在活动室里,当时她正在和基德夫人打牌。杰克来这儿刚刚一周,基德夫人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看到窗子旁边那个红头发的人了吗?”基德夫人说,“是中风进来的,才五十九岁。你来之前,我在餐厅里听人说的。”

“可怜的家伙,还这么年轻。”

“能活过来就不错了。听说父母都还健在,在一个农场生活,他回去看他们的时候中了风。两个老人发现他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粮仓的空场上。他不住在附近,在西边。”

“可怜的家伙,”克罗斯夫人说,“他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一家报社工作。”

“结婚了吗?”

“这个我没听说。好像以前是个酒鬼,后来加入嗜酒者互诫协会,就把酒给戒了。在这儿听到的东西不能全信。”

(这倒是真的。每次有新人来,都会有各种传言,说他们有多少钱,待过哪些地方,做过几次手术,身上带着或身体里装了什么塑料部件和装置。几天后,克罗斯夫人开始跟别人说,杰克曾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一开始她听说是在萨德伯里,后来又听说是在温尼伯。她说他是因为劳累过度而精神崩溃的,这倒是真的,他从未酗过酒。她还听说他的全名是杰克·麦克尼尔,来自一个很好的家庭。)

这会儿克罗斯夫人注意到,杰克穿着灰色的裤子和浅色的体恤衫,干干净净的,像是被照料得很好的样子。这看上去很不自然,好像他平时不是这样。杰克浑身瘫软,像在水里泡了很久似的;他个子虽然很高,但是腰挺不直,哪怕坐在轮椅上也缩着身子;整个左半边身体都松松垮垮、空空荡荡、有气无力的;头发和胡子是浅黄褐色的,还没有变成灰白色;皮肤很白,像裹了很长时间的绷带。

这时,福音讲道牧师正经过活动室,他的妻子紧随其后。

他每周来这里主持一次祈祷仪式,并和大家一起唱圣歌。(更有地位的牧师礼拜日轮流过来。)夫妻俩不管看到谁都笑容满面,热情地打招呼。他们走过去以后,基德夫人抬起头,小声而清晰地说道:“普世欢腾。”

这会儿杰克正在活动室里笨拙地摇着轮椅——他想绕着房间转几圈。听到基德夫人的话,他笑了,笑容里带着睿智和嘲讽,和他脸上无助的神情格格不入。克罗斯夫人向他招招手,坐着轮椅朝他挪了几步。她向杰克做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基德夫人。杰克张开嘴说:“啊——啊——啊。”

“嗯,”克罗斯夫人鼓励他说,“你怎么了?”

“啊——啊——啊。”杰克说。他摆动着右手,眼泪夺眶而出。

“还打牌吗?”基德夫人问克罗斯夫人。

“我得打牌了,”克罗斯夫人对杰克说,“你可以坐在旁边看。你以前打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