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8页)

“但是,要知道,”苏茜拉插话道,“那个时候,帕拉岛的戒严比现在严苛多了。”

“所以,你能够想象,当拉贾的特使提供这样的机会时,年轻的安德鲁医生是多么期待。十天后,他的船在靠近禁岛的北海岸抛锚。他带着药箱、仪器袋,还有装着衣服和一些必要书籍的小锡箱子坐上一个有舷外支架的小船乘风破浪前行,之后坐上一台大轿子沿希瓦普莱姆街道行走,随后到达皇家宫殿的内院。他的皇家患者正在焦急地等待他,还没来得及剃胡子和换衣服,安德鲁医生就被带到了患者面前——多么值得同情的一个小男人,四十出头,棕色皮肤,很憔悴,身子下面枕着织锦,面孔浮肿、扭曲,几乎不成人形,声音微弱、沙哑。安德鲁医生给患者作了检查。上颌窦处,是肿瘤根源所在,然后肿瘤向四处扩散,蔓延到鼻子,扩散到右眼袋,把喉咙也堵了一半。呼吸变得困难,吃饭下咽会极度疼痛,而且睡觉也不太可能——患者一旦入睡,就会呼吸困难,然后会极度痛苦地醒来,挣扎着呼吸空气。如果不及时做大手术,很明显,拉贾挺不过几个月。做大手术,越快越好。那时是往昔岁月,记得——那个时候,没有发明氯仿,手术容易感染。即使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做外科手术,患者的存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五。如果条件不太好,存活率则会降低至——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三十、零。从目前这个病例来看,患者的情况不能更糟糕了。患者已经很虚弱,而手术会持续很长时间,难度很大,而且非常疼。患者很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即使侥幸活下来,几天后,也有可能因为败血症而死亡。但是,如果他死了,安德鲁医生现在想,这位杀死拉贾的来自国外的外科医生的命运会如何呢?而且,手术期间,他在动刀的时候,谁来把这位忍不住扭动的皇家患者按住呢?如果主人痛苦地咆哮或者直接命令松开他,又有哪位下属或随从胆敢违抗命令呢?

“或者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宣布这个病例没有希望了。他爱莫能助,请把他送回马德拉斯吧。接着,他又再一次看着那个生病的男士。那张可怜、变形的脸,拉贾那张脸认真地看着他——看他的时候,好像一个被判死罪的罪犯在请求法官的怜悯。安德鲁医生被这一幕感动,然后给出了鼓励性的微笑。他拍了拍患者消瘦的手,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荒诞的,疯狂而难以成功的,看起来完全不靠谱的;但是都一样,都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他还在爱丁堡,在《柳叶刀》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对臭名昭著的埃利森教授进行批评,当时埃利森教授鼓吹动物磁性说。埃利森教授大言不惭地鼓吹,患者在催眠恍惚状态下做手术会无痛。

“这个男人要么是愚蠢的骗子,要么是不道德的恶棍。这种言论所谓的证据也没有任何价值。这是纯粹的谎言、江湖骗术、赤裸裸的欺诈——整整六个专栏的批评。当时——他满脑子还是拉美特里、休谟和卡巴尼斯——安德鲁医生带着对正统思想的认可阅读了那篇文章。随后,他忘记了动物磁性说的存在。现在,在拉贾的病床边,这个想法又进入了他的大脑——疯狂的教授、磁力恍惚、无痛截肢、死亡率低和快速恢复。也许,那会有效果的。他沉浸在这些思想中,患者开口对他说话,才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一个年轻水手,在壬当罗布弃船,徒步穿越海峡,来到这里做了拉贾的英语老师,因此拉贾可以流利地说英语。但是,拉贾很忠诚地继承了老师很浓的伦敦口音。伦敦音。”麦克费尔医生重复道,略带笑意。“我曾祖父的回忆录中时不时地记上一笔。拉贾说话的口吻有点像《匹克威克外传》中的山姆·维勒,他总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不得体。这种不得体不只是社交方面的。除了是一位国王,拉贾还是一位智者,很有修养;不仅有很虔诚的宗教信仰(任何傻瓜也可以有很虔诚的宗教信仰),但更重要的是,还有丰富的宗教经历和敏锐的精神洞察力。这么一位男士说伦敦腔,就像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苏格兰人阅读《匹克威克外传》一样让人难忘。尽管经过我曾祖父有分寸的指导,拉贾也无法摆脱不纯的双元音或加上h音,但是这些都是将来的事。在他们第一次悲惨的相见中,那种令人吃惊的、不高雅的发音让人有些奇怪的感动。手掌向上,做出恳求的姿势,这位病人有气无力地说:‘帮我,安德鲁医生,帮我。’

“这种诉求是坚决的。没有任何的迟疑,安德鲁医生握住拉贾皮包骨头的手,以一种非常自信的口吻说道,欧洲最近发明了一种很棒的治疗方法,只有一些非常著名的医生才会应用。然后转向背后一直徘徊的侍从,让他们离开。他们不理解,但是,安德鲁医生的语调和身体姿势非常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所以他们鞠了一躬,退出。医生脱掉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开始实施那著名的磁性催眠,当时他在《柳叶刀》杂志读到这些内容时,还觉得又怀疑又好笑。从头顶,到脸上,到脖颈,再到上腹,一遍又一遍,直到患者陷入恍惚——‘或者直到’(他记得一篇匿名文章的嘲弄般的评论)‘直到主治骗子医生说患者如今已受到磁影响。’他安静地工作。二十次挥手催眠,五十次。病人叹气,闭上眼睛。六十、八十、一百二十。房间里热得令人窒息,安德鲁医生的衬衫被汗水湿透,胳膊酸痛。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荒诞的姿势。一百五、一百七十五、二百。他决定让这个可怜的恶魔进入梦乡,即便是需要花一整天时间。‘你将睡去,’进行第二百一十一次挥手催眠时,他大声说道,‘你将睡去’。患者好像在枕头上陷得更深,安德鲁医生忽然听到咔嗒咔嗒的哮喘鸣音。‘这一次,’他快速补充道,‘你不会窒息。还有很多通空气的地方,你不会窒息。’拉贾的呼吸变得平静。安德鲁医生又做了几次催眠,然后决定可以安全地休息一会儿。他擦了擦脸,站起来,伸伸胳膊,顺着房间走了几圈。再次坐到病床边,他触碰拉贾那如木棍般的手腕,感受脉搏的跳动。一个小时之前,几乎是一百;现在,下降到七十。他抬起了胳膊:手耷拉着,如同死人的一般。他松开胳膊,胳膊靠重力下落,落下后,一动不动地放在那。‘殿下’,他一遍一遍地喊,声音越来越大,‘殿下’,没有回答。江湖郎中的谎言和欺骗,起作用了,很明显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