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讲一位可敬的人,他的智力游戏及存在的飘忽无定性(第3/20页)

“?……”

“……已经备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抬起秃脑袋,立刻走出了房间。

……

墙上挂着亮光闪闪的油画,亮光晃眼,但还是可以看得清画上那些使人想起希腊女人的法兰西女人,她们穿着执政内阁(11)时期的紧身短袖长衫,头上打着很高的发结。

钢琴上方悬挂着大卫(12)的《拿破仑皇帝的授旗式》(13)的小型复制品。那上面画的,是头戴花冠、身穿银鼠皮紫红袍的伟大国王拿破仑皇帝正向盛装集合在一起的元帅们伸出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金属权杖,权杖顶头停着一只沉甸甸的雄鹰。

客厅里没有铺地毯,也没有挂壁毯,它的富丽堂皇是冷冰冰的;镶木地板在闪闪发亮;如果太阳刹那间照射进来,一定会使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客厅的殷勤好客,也是冷冰冰的。

但那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建立的原则。

它表现在各个方面:主人身上,那些雕塑像、那些仆人,甚至常待在靠近厨房某处的黑毛哈巴狗上。在这幢房子里,大家都忸忸怩怩,觉得更重要的是嵌木地板、画和雕塑像,他们总在微笑,显得腼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他们相互讨好,点头哈腰,窜来窜去——在这些回音很响的嵌木地板上;并且,那完全无益的讨好劲儿一来,便不停地搓着冰冷的手指。

自从安娜·彼得罗夫娜出走以后,客厅便变得寂静无声了,钢琴合上了盖:再也听不到华彩经过句了。

对了,关于安娜·彼得罗夫娜,或者是(简单点说)关于从西班牙来的那封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刚走过去,旁边两个机灵的小仆人马上便絮絮叨叨聊了起来。

“信没有看……”

“怎么?他会看的……”

“会退回吗?”

“是啊,明摆着……”

“真是的,愿上帝宽恕,像块石头……”

“您哪,我对您说,也该说起话来文明点。”

……

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下到前厅时,那个头发都白了的仆人也下到前厅,并从上往下时不时看着那两只可敬的耳朵,同时一只手里拿着个鼻烟壶——一位大臣的礼物。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阶梯上停下来,寻找恰当的词儿。

“呣呣……你听着……”

“最尊贵的阁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儿:

“他平时——对了——做些什么……做些什么……”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他没有什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身体健康……”

“还有呢?”

“同往常一样:要求把门关上,在读书。”

“读书?”

“此外,还到各个房间走走……”

“走走——是啊,是啊……还……还……怎么样?”

“走走……穿着件睡衣——嗯!……”

“看书,散步……是这样……然后呢?”

“昨天他等人来……”

“等什么人?”

“服装师……”

“哪一个服装师?”

“是服装师……”

“嗯——嗯……等他来干什么?”

“我想是,他要去参加舞会……”

……

“啊——是这样,去参加舞会……”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他脸上露出微笑,随即又突然显出苍老:

“你家里是农民?”

“正是这样!”

“这么说,你——是否知道——男爵。”

“?”

“你们家用耙(14)吗?”

“我父亲用耙。”

“啊,瞧见了吧,可还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起高筒大礼帽,走出已经打开着的大门。

轿式马车驶进雾中

毛毛细雨落在大街小巷,落在人行道和房屋顶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

毛毛细雨落在过往的行人身上,使他们得了流行性感冒,各种各类流行性感冒同尘埃般细小的雨珠子爬进翻起的领子里:中学生,大学生,官吏,军官和一个人的领子。而这个人(通常说的居民吧)正忧郁苦闷地左顾右盼着,他正以自己阴沉沉疲倦的脸对着大街;他战胜了无限,没有任何怨言,在像他那样的人组成的无限的人群流动中,向无限的大街顺流而去——在奔驰、轰隆声、急促不安和四轮小马车中间,在街头报贩不停的大嗓门叫卖声中听着远处传来悦耳的汽车喇叭声和红黄色有轨电车越来越响(然后又减弱)的鸣叫声。

他从一个无限出来,跑进另一个无限里;然后磕磕绊绊到了滨河处,在这里,一切都停住了:悦耳的汽车喇叭声,红黄色的有轨电车及这个有各种各样可能性的人;这里既是陆地的尽头,又是无限的终极。

可是在那边,那边: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岛屿从很远很远,从难以设想的远处,颤颤抖抖地显露出来并变得低矮了;土地在变低;建筑物在变低;原来是——水位降低了,于是刹那间都涌出在水面上。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而那黝黑黝黑的尼古拉耶夫斯基桥,正好在这略带绿色的烟雾上面,它在雾中鸣响,颤抖着,向远处奔去。

在这阴暗的彼得堡的早晨,一幢黄色的豪华房子里,一道道笨重的门都打开了,黄色房子的窗户对着涅瓦河。一位脸刮得干干净净、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从前厅跑出来,给马车夫递了个信号。几匹带黑色圆斑的灰马立刻到了大门口,它们拉的是一辆轿式马车,马车上有个突出的古老贵族徽章: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

体态矫健的地段警官刚好从台阶旁边走过,他发愣了,笔直地站在那儿。长着一张吸墨器模样和石头般板着的脸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着灰大衣,头戴黑色高筒大礼帽,正快步走下台阶,并迈着更快的脚步跳上轿式马车的踏脚板,他边走边把手伸进黑麂皮手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