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讲一位可敬的人,他的智力游戏及存在的飘忽无定性

曾经有过一个可怕的时候,

对它的回忆还很新鲜……

我的朋友啊,让我为你们

来讲讲当时的事件——

我讲的故事将十分悲惨。

亚历山大·普希金(1)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出身于一个相当受人尊敬的家庭:他最早的祖先是亚当。可这不是主要的,更加无比重要的,在于他高贵的直接的祖先是闪,也就是闪米特族、赫梯族和红皮肤种族的老祖宗本人(2)。

这里,我们还是转到那些不那么遥远的古老祖先上来吧。

这些祖先原本(好像是)生活在吉尔吉斯卡依萨茨汗国(3)安娜·伊万诺夫娜女皇(4)执政时,参政员的高祖阿勃拉依亲王(5)从那儿到这里来忘我地为俄罗斯帝国效忠,他在接受基督教洗礼时取名安德列,外号乌霍夫。关于他深远的蒙古族血统,俄罗斯帝国徽章图册(6)就是这么记载的。为简单起见,阿勃拉依乌霍夫后来就干脆成了阿勃列乌霍夫。

据说,这位高祖便是他们家族的起源。

……

身穿带金丝饰纽的灰色服装的仆人,用粉扑把书桌上的尘埃抹掉;头戴尖顶帽的厨师往开着的门里探了一眼。

“你看,他自己起来了……”

“正抹香水呢,快要来喝咖啡了……”

“清早信差来了,老爷好像有信——期班牙(7)寄来的:贴着期班牙邮票。”

“瞧我对您说什么来着,您最好少去管那些信……”

“就是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啊——就是说……”

“是啊,我只是随便这么……关我——什么事,什么也没有……”

厨师的脑袋突然不见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得意扬扬地走进书房。

……

放在桌面上的一支铅笔引起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好奇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定主意:使铅笔尖变得更细。他快步走到桌子跟前,并抓起……吸墨器,他深深地沉思着,拿着它在手里转了好久,直到想到手里拿的是吸墨器而不是铅笔。

他显得漫不经心,因为那一瞬间有个深刻的思想突然浮现在眼前。而就在当时,在非上班时间,那思想一直在奔驰向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急着要到机关去)。他死的当年该按时出版的《日记》,又多了一小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地记下已经展开的思想进程;记下这进程后,他想:“该上班去了。”于是到餐厅去喝他的咖啡。

事先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固执地询问老仆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起来了吗?”

“没有,还不曾起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满意地抹了一下鼻梁:

“哎哎……告诉我,究竟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么说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

“他起床稍稍晚一点……”

“怎么个稍稍晚一点,啊?”

没有等到回答,他当时便看了看表,神气地迈步去喝咖啡。

正好是九点半。

十点钟,他老人家上机关去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少年,通常起床是在——两小时之后。每天早晨,参政员都要打听一遍尼古拉起床的时间。而且,每天早晨他都要皱一次眉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参政员的儿子。

一句话,他是一个机构的首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以英勇、忘我的行为出名,不止一颗星落在他绣金丝的胸前:斯坦尼斯拉夫的和安娜的,以及甚至——甚至一只白鹰。

勋章带,他佩戴的是蓝色的勋章带(8)。

而不久前,从那个凝聚着爱国主义感情的朱红漆小盒子里又放射出钻石证章的光芒,也就是勋章:一枚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在此再现的这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他原来的社会地位怎么样?

我看这个问题提得十分不妥。阿勃列乌霍夫经常发表精彩、冗长的演说,因此整个俄国都知道他;这些演说不是爆炸性的,它们只明显而悄悄地给敌对的党派施放某种毒药,从而使那个党派对自己的提案作出让步。自从阿勃列乌霍夫被安置到重要的岗位上以后,第九局(9)便闲着无事可干了。为了促使俄国引进美国的打捆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必要时用书面形式发表演说,同第九局进行了顽强的斗争(该局不赞成引进)。参政员的演说迅速传遍所有地区和省,其中有的地区和省的面积不小于德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一个机构的首脑:嗯,那个……怎么称呼来着?

一句话,是个想必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机构的首脑。

如果把我们这位尊敬的活动家的干瘦和极其难看的外貌同他主管的那架无限庞大的机器相比,人们也许会天真地惊讶得一愣一愣的。可是瞧吧——所有的人绝对都对这个脑袋迸发出的智力感到吃惊,它反对整个俄国,反对政府的大多数部门,只有一个机构例外。不过这个机构的首脑,受命运的支配,默默地躺在棺材里已经快两年了(10)。

我们这位参政员刚满六十八岁;他那张苍白的脸使人想起灰色的吸墨器(在得意的时候),或——像一张韧性很强的制型纸(在空闲的时候);参政员劳累时,那双嵌入深绿色凹眶里的石头般的眼睛看上去是蓝色的,而且很大。

照个人看,我们还得说一句:当看到在熊熊燃烧的俄罗斯血红的背景上是自己的两只完全绿色的和被无限夸大的耳朵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竟毫不在乎。不久前,画面上出现的他便是这样——在“犹太佬的”一份幽默杂志的卷首页上;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血红封面的小刊物在那些日子里以惊人的速度增多了……

东北方

橡木装修的餐厅里传出嘶哑的钟声:一只灰羽毛的布谷鸟在不断点头打躬,咕咕啼叫着。根据这古老的布谷鸟发出的信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一只瓷杯坐下来,掰开一块还温热的白面包。喝咖啡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岁月;喝咖啡时——他甚至,甚至——开了会儿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