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4页)

“于是,大家就问他去了哪儿,遇到了什么情况,可他却三缄其口,只是像安迪·加拉那样狂笑,然后回家闭门不出,让他母亲对外说,他不在家,不见客,谢绝一切宴请。这让当地人很恼火,情绪一度高涨到了失控的地步。于是,他们私下开了一次会,除了那家伙,其他人都到了。会议决定,第二天大家都带上猎枪,闯进那人家里,把他绑起来,拿烧烫的火钳吓唬他,要他老实交代,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瞧这社会秩序,多好啊。这是对民主自治的无情控诉,是对地方自治[46]的绝妙注解。”

又或者,我会投入水中,漂流到远方,融合太阳、光线和未知的水分,变成异乎寻常的东西。大千世界有各种液体和水汽,存在于各自永恒的时间里,无人察觉,无人了解,只在其本原而莫测的神秘中才有意义,只在其盲目而无情的浩瀚中合乎情理,只在其实在的抽象中变得无懈可击。说起这种事物的内在特性,我的一生也许正是它最精华的核心。也许,我属于一座孤独的堤岸,又或者就是那绝望的怒涛。

“可哪知道,当天夜里下起了暴雨,风呼啦呼啦地吹,把树都给吹倒了。马路上到处是折断的枝条,块根作物被吹得东倒西歪。第二天早上,一群壮汉跑到那人家里,往床上一瞧,竟然是空的。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人的影子,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穿着衣服的还是光着身子的。于是,一伙人又回到放气球的地方,发现风早把气球吹上了天,吹到云层里,看都看不见,轱辘上就剩一条缆绳在晃荡着。于是那些人扯住绳子,扯了八英里长,放下篮筐一瞧,又是空的。大伙都说,那人坐气球上了天,再没下来过,可这终究是个不解之谜。那人名叫奎格利,据说是弗马纳[47]人。”

警长的这些话是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因为他一直在忙活,忽左忽右,忽而又爬到梯子的高处,去固定绞架顶上的吊索。他的存在似乎主宰了我身后的半个世界——他的声响、他的动作——充斥了最最遥远的角落。而我面前的那半个世界,则被赋予了或明晰或圆润的轮廓,而这恰好与其性质相符。身后的半个世界黑暗、邪恶,空无一物,只剩那居心叵测的警察正在耐心、礼貌地安排着我的死亡。此刻,他的工作即将结束;我眺望前方,发现视力正在衰退,远处几乎看不清楚,近处也已变得模糊。

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行。

只能建议你勇敢面对,然后听天由命。

这倒不难,因为我现在就很虚弱,没有人扶着,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谁都讨厌当众大吵大闹。这会让别人很难堪。人之将死,如果还能顾及他人的感受,那表明他有很高贵的情操,值得所有人敬佩。正如一位著名的诗人所言,“便是托斯卡纳的士兵都不禁为他欢呼”[48]。更何况,视死如归本就是最勇猛的反抗。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没力气当众吵闹。

很好。那我们就不说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叽叽嘎嘎的声音,估计是警长憋红了脸吊在绞索上,在半空里来回晃荡,想要测试绳子是否牢固。然后,就听靴子哐当一声,他又回到了木台上。如果一条绳子能承受他的体重,那么,我也就绝无逃脱的可能。

我很快就要离开你,这你应该知道吧?

通常就是这么安排的。

走之前想说一句,与你相伴这一生,我深感荣幸。很荣幸,在你这里总能得到最大的礼遇和关照。遗憾的是,我无法表达丝毫的感激之情。

谢谢你。我也很遗憾,相处这么久,但终有一别。假如我的表找到了,你就拿去用吧。

可你并没有表。

哦,我差点给忘了。

还是很感谢你。你不清楚要去哪里吧……等这一切结束以后?

不,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或者说不记得,这种情况下,我的同类遭遇了什么。有时我在想,也许自己会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

我是说——也许会变成风。风的一部分。或者变成风景胜地的精灵,比如基拉尼湖[49],变成它内在的涵义。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又或者,变成大海的一部分。“那道不存在的光,不

在海上,也不在陆上,农夫的希望,诗人的梦想。”引自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的诗《挽歌诗节》(Elegiac Stanzas),文字略有修改(“农夫的希望”在原诗中本为“献祭”)。比如汪洋里的巨涛,那是很孤独、很有灵性的东西。我会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我理解。

甚至变作一朵花的香气。

这时,我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尖叫,继而变成了嘶吼。警长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身后,一只大手拽住我胳膊,温柔却很坚定地要把我拽走,拽到绞刑台的中央。我知道地板上有活动门,只要一按机关,门顿时就会打开。

站稳咯!

我的眼睛滴溜乱转,像两只野兔一样扫视着乡间的景物。我即将告别这世界,所以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的疯狂体验。然而,眼睛虽然慌乱,但还是注意到了远处路上的动静。在万籁俱寂的环境里,它是那么显眼。

“独腿帮!”我高声呼喊。

我知道,身后的警长也发现了动静,因为他虽然没松手,但已经不再拽我。我几乎能感到,他锐利的目光和我一样平行射出,然后逐渐靠拢,直至在四分之一英里外会合。两人眼看着独腿帮越来越靠近,人影越来越清晰,仿佛停止了呼吸或是断了气。

“我的天,麦克鲁斯金!”警长轻声喊道。

我雀跃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刽子手不都有助手吗?麦克鲁斯金一来,我更是必死无疑。

等他来到近处,我们才发现原来他骑着车,行色匆匆。整个人几乎全趴在车前端,屁股翘得比头还高。飞舞的身影在路上疾驰而过,两条腿发疯似的蹬着踏板,看得人眼花缭乱。等骑到距离警局二十码的地方,他猛一抬头,这才露出脸来,看见我和警长站在绞架的顶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纵身一跃,从车上跳下,车子则顺势兜了半圈,车把顿时成了他的座位。他站在车把上,叉开腿,显得有些矮小,抬头望着我们,一边将双手拢在嘴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们大喊:

“杠杆——九点六九了!”他吼道。

我终于有勇气转过头看一眼警长。只见他瞬间面如死灰,仿佛血已流尽,只剩下一副空囊,松松垮垮的,丑陋不堪。他的下巴也松动了,像个玩具人似的。我能感觉到,他紧握的手正在失去活力和主张,就如同瘪了的气球。他没有正眼瞧我,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