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一夜(第3/4页)

“究竟怎么个爱法?爱上了谁?……”

“谁也没有爱上,我爱的是理想之中、我梦见的那个女人。我在想象中创造一部又一部罗曼司。哦,您还不了解我!当然,我遇见过两三个女人,要说绝对没有也是不可能的,然而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哪!她们全都是些光图实惠的女人……说来您一定觉得可笑,我告诉您:我曾几次想跟一位贵族女子在街上很自然地攀谈起来,不用说,要在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当然是羞羞答答、恭恭敬敬而又充满激情地攀谈;向她说,我一个人快憋死了,希望她别赶开我;告诉她,我想了解随便哪一个女人都毫无办法;让她懂得,女人甚至有义务接受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怪不好意思的请求。说到底,我的全部要求无非只是对我说两句体贴、同情的话,不要一下子把我赶开,相信我,听完我要说的话,如果要笑我也悉听尊便,但求让我产生一点希望,对我说几句话,只要三言两语,然后哪怕我跟她从此不再见面也无妨!……但是您在笑……其实,我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说这些……”

“请不要见怪;我是笑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您只要尝试一下,也许会成功的,哪怕在街上也行;愈大方愈好……任何一个善良的女人,只要不是蠢货,特别是只要她当时不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您那样怪不好意思地恳求她说上三言两语,她一定不忍心不由分说,立马打发您走开……哟,我说到哪儿去了!她肯定会把您当作疯子的。我是用自己的想法代替了别人的想法。其实,我自己对于人生又懂得多少呵!”

“哦,谢谢您,”我激动地大声说,“您不知道,您这番话为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啊!”

“好吧,好吧!不过,请告诉我,您凭什么认定我这个女人当得起您的……关怀和友情……总之,不是您所说的光图实惠的女人?刚才您为什么下决心向我走过来?”

“凭什么?为什么?您只有单身一人,而那位先生却过于大胆,现在又是夜里:您也会同意,这是一种义务……”

“不,不,在这以前,您不是在那一边就想走近我吗?”

“在那一边?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担心会……告诉您吧,今天我很幸福;我一路走,一路唱;我到城外去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刻。您……但也许是我的错觉……请原谅,不过我还是要提一下:当时我觉得您在哭,我……我听不得这种声音……我的心被攥得紧紧的……哦,我的天哪!难道我就不能替您难过?难道对您产生一种兄弟的同情竟是罪孽?……对不起,我说了同情……总而言之,难道我情不自禁地想走到您跟前,竟会伤害您的自尊心?……”

“够了,别再说下去了……”姑娘说着低下头来把我的手握紧,“都怪我自己谈起这件事来;但我高兴的是您没有使我失望……哦,我家已经到了;我得从这儿拐进胡同;剩下的只有几步路……别了,谢谢您……”

“难道,难道我们再也不见面了?……难道就再也没有下文可续了?”

“瞧,”姑娘笑道,“起初您只想听三言两语,而现在……反正我没什么可对您说的……也许我们还能见面……”

“我明天再来,”我说,“哦,对不起,我已经在提出要求……”

“是的,您很性急……您差不多在提出要求……”

“听我说,听我说!”我把她的话打断,“请原谅,如果我又对您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是这样的:明天我不能不到这里来。我是个幻想家;我在现实生活中拥有的太少了,所以我把像现在这样的时刻看得非常珍贵,不可能不在幻想中重温这几分钟。我将在幻想中怀念您,在幻想中度过整整一夜、整整一星期、整整一年。明天我一定到此地来,正是到这个地方,正是在这个时候,并将沉浸在对今宵的追忆中感到幸福。单是这个地方在我心目中也是可爱的。这样的地方我在彼得堡已经有两三处。有一次我回忆回忆甚至哭起来了,就跟您一样……谁知道,也许十分钟以前,您也是回忆回忆哭了起来……不过,请原谅,我又忘其所以了;可能曾经有一个时候您在此地感到格外幸福……”

“好吧,”姑娘说,“我明天大概会到这里来,也在十点钟。我看,您要来我是禁止不了的……是这么回事:明天我有事需要到这里来。请不要认为是我约您会面的;我向您声明在先,我有自己的事要到这里来。不过……我对您直说了吧:要是您也来的话,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第一,可能又会发生像今天这样的麻烦,得了,不谈这些……总之,我无非想见到您……对您说两句话。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您会不会瞧不起我?您会不会想,我这样轻易地跟人约会……我本不想约您,如果不是……算了,就让这一点作为我的秘密吧!不过,先得讲好条件……”

“条件!讲吧,说吧,事先把一切都说清楚;我什么都同意,怎么都愿意,”我兴奋得叫了起来,“我保证依头顺脑、毕恭毕敬……您了解我……”

“正因为我了解您,所以约您明天来,”姑娘笑道,“我对您完全了解。不过,您来必须遵守条件;首先(请您务必按我的请求去做,——您瞧,我说得很坦率),不要爱上我……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请您相信。交个朋友我愿意,让我们拉拉手……可是不能恋爱,我请求您!”

“我向您起誓。”我激动地说,并抓住她的小手……

“得了,不必起誓,我知道,您像火药似的一触即发。我这样说话请不要见怪。您不知道……我也没有一个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的人。当然,总不能在街上找人商量,您是例外。我对您十分了解,好像我们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朋友……您不会使人失望的,难道不是吗?……”

“您瞧着吧……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挨过这一昼夜。”

“好好睡一觉;祝您晚安——请记住,您已经是我信赖的人。您刚才所发的感慨很有道理:难道每一种感情,甚至表示一点兄弟的同情都得交代来龙去脉?!您知道吗,这话说得好极了,使我头脑里立刻闪起一个向您和盘托出的主意……”

“看在上帝分上,您到底有什么心事?”

“明天再说。暂时就让这件事作为一桩秘密。这样更合您的口味;至少有那么一点儿像罗曼司。也许我明天就告诉您,也许不……我还要先跟您多谈谈,让我们彼此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哦,明天我就把有关自己的一切全告诉您!不过,这是怎么啦?我身上好像出现了奇迹……我在哪儿,我的上帝?换了别的女人,也许一开始就勃然大怒,把我赶走了,而您没有这样做,您是不是为此感到不高兴?您说说看。仅仅两分钟工夫,您就给了我终生受用的幸福。是的!我感到幸福;也许,您促成了我跟我自己的和解,打消了我的疑团亦未可知……也可能这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反正明天我把什么都告诉您,您将了解全部情况,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