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一夜(第2/4页)

我们彼得堡的大自然,随着春天的来临,会突然把老天赋予它的力量全部显示出来,一下子披上翠绿的盛装,开出五光十色的鲜花,那时自然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动人的情致……它不禁使我想起那个病恹恹的姑娘来,您瞧着她,时而会感到惋惜,时而怀着一种同情的爱怜,时而则根本视而不见,但她会在瞬息之间出人意外地变美,美得难以形容,美得出奇,而您在惊讶、陶醉之余不由得会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如此熠熠闪光?是什么促使血色涌上这苍白、憔悴的两腮?是什么往这线条柔弱的面目注入了激情?为什么这胸脯这样隆起?是什么促使这可怜的姑娘脸上突然焕发出生命力、朝气和美,促使它闪耀起如此火花四溅的笑容?您四顾张望,寻找某人,思量猜测……但这一瞬过后,明天您遇到的也许还是先前那双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眼睛,还是那张苍白的脸,还是那种顺从、胆怯的动作,甚至是忏悔,甚至是某种令人沮丧的哀怨和恼恨自己一时冲动的痕迹……于是您感到遗憾,这一瞬间的美竟如此急速、如此无可挽回地枯萎了,这美在您眼前的一闪竟是如此虚妄、空幻;您感到遗憾,因为您甚至没有来得及爱上她……

然而,我的夜毕竟比白天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很晚才回到城里。当我快要走近住所的时候,钟已敲十下。我得经过在这个时刻看不见一个人影的运河堤岸。的确,我是住在城里最偏僻的一个地区。我一路走,一路唱,因为我高兴的时候总是要哼点儿什么曲调,就像任何一个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在欢乐的时刻无人与他分享喜悦的快活人那样。忽然,我遇到了一件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奇事。

路旁,身靠河边的栏杆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胳膊肘支在栏杆上,看来聚精会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她戴一顶怪可爱的黄色小帽,披一条挺漂亮的黑色肩巾。“这是个姑娘,而且必定是黑头发的,”我心想。她大概没听见我的脚步声,当我屏住呼吸、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打她身旁走过时,她甚至没有动一动。“奇怪!”我忖道,“她准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忽然,我像一根钉在地上的桩子似的站住了。我仿佛听到低沉的哭声。对!我没有听错:那姑娘在哭,过了片刻还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抽泣。我的天哪!我的心紧紧地收缩拢来。尽管我见了女人怕难为情,但在这个时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转身走到她跟前,本来一定会开口说:“女士!”然而我知道,这个称呼在所有描写上流社会的俄国小说中已经用过何止千遍。正是这一点使我踌躇起来。但在我寻找措辞的当儿,姑娘发觉了,回过头来,恍然大悟,低首垂目,从我旁边沿着堤岸溜了过去。我立即跟上,但她猜到我的用意,便离开堤岸,穿越马路,走到便道上去。我不敢穿过马路。我的心在颤抖,犹如被捉住的小鸟那样。忽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帮了我的忙。

在便道的那一边,离我遇见的陌生女子不远,忽然出现一位穿燕尾服的先生,看来已经到了应该举止庄重的年龄,然而他的步态可说不上庄重。他一路走,一路晃晃悠悠,小心地扶着墙壁。姑娘却快步如箭,匆忙而胆怯,就像一切不愿别人自告奋勇夜里送她们回家的姑娘那样。本来,那位脚步踉跄的先生是决计追不上她的,但是我的运星却诱使他发急蛮干起来。那位先生对谁也没说一句话,突然撒腿飞奔,向陌生女子追上去。姑娘虽然行走如一阵风,但晃晃悠悠的先生愈赶愈近,终于追上了。姑娘发出一声叫喊,——于是……我感谢命运:这一回我右手恰巧执有一根结实而多节的文明棍。我一眨眼已经到了便道那一边,不请自来的先生一眨眼就认清了形势,考虑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声不吭地放慢脚步,等我们已经离他很远了,才用相当强硬的口气向我抗议。但他的话几乎送不到我们耳朵里来。

“把您的手给我,”我对陌生女子说,“这样他就不敢再来跟我们纠缠了。”

姑娘默默地把由于激动和惊慌还在哆嗦的一只手交给我。哦,不请自来的先生!此刻我是多么感激你啊!我向姑娘瞅了一眼:她的模样儿真俊,是黑头发——我猜中了;她那黑色的睫毛上还闪烁着泪珠,那是刚才的惊恐还是先前的悲伤所致,——我不知道。但嘴唇上已经泛起一丝笑意。她也偷偷看我一眼,然后微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瞧,刚才您为什么把我赶开?要是我在这儿,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可我不了解您啊:我以为您也是……”

“现在难道您了解我啦?”

“有了一点儿了解。比方说,我明白您现在为什么发抖。”

“哦,您一下子就猜对了!”我十分高兴地回答,并且佩服姑娘如此聪明,这在美貌的配合下永远不会是多余的。“是的,您一眼就看准了是跟什么人在打交道。的确,我在女人面前怕难为情,我不否认,我的心情之紧张,不下于一分钟以前那位先生让您受惊的程度……现在我心里慌得厉害。这简直像一场梦,而我甚至在梦中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跟一个女人说话。”

“哦?真的吗?”

“是的,我的手在发抖,因为还从来没有像您这样一只娇小可爱的手握住过它。我完全失去了对女人的适应力;不,应该说,我对她们从来就没有适应过;我是个单身汉……我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女人说话。比方现在,我不知道是否对您说了什么蠢话。您可以直率地向我指出,我预先声明,我决不见怪……”

“不,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正相反。既然您要我开诚布公,那我就告诉您:女人喜欢这种腼腆的性格。如果您想知道得更多的话,我也喜欢这种性格,我不会再把您赶走,直到家门口。”

“您一定能使我一下子变得不再怕羞,”我兴奋得喘吁吁地开始说,“那时,我就跟全部资金告别!……”

“资金?什么资金,做什么用?这可不好。”

“对不起,以后不说了,我这是走了嘴;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这样的时刻总想……”

“总想得到好感,是吗?”

“唔,是的;看在上帝分上,请您原谅。请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要知道,我已经二十六岁,可还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一个人。叫我怎么能够好好说话,说得巧妙、得体?其实,如果一切都露在外面,对您更有利……当我的心要说话的时候,我不善于保持沉默。不过,反正都一样……信不信由您,我没有结识过一个女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只是天天幻想什么时候能遇见一个。啊,可惜您不知道,我曾经这样爱过多少回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