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第二夜

“瞧,这一昼夜您不是挨过来了吗!”她笑着握住我的两只手对我说。

“我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您不知道,我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知道……不过正事要紧。您知道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可不是为了像昨天那样闲扯。听我说:往后我们的头脑得清醒些。昨天我把这一切考虑了很久。”

“究竟哪方面不清醒来着?就我来说,我愿意照办;不过,说实在的,我的头脑有生以来还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

“真的吗?第一,我请求您不要把我的手攥得那么紧;第二,我向您宣布,关于您,我今天考虑了很久。”

“考虑的结果怎样呢?”

“结果怎样?结果是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因为我今天最终认为,我对您还完全不了解,而昨天我的行为简直像个娃娃,像个小女孩子,到头来当然我都怨自己心地善良,也就是说,我把自己夸了一番。我们每次自我剖析照例都这样告终。为了纠正错误,我决定对您作详细全面的了解。但是,由于您的情况不可能从别人那里了解,您必须自己把一切都告诉我,毫无保留。比方说,您是个什么人?快一点,这就开始谈您自己的身世。”

“身世!”我吃惊地嚷了起来,“身世!谁告诉过您我有什么身世?我没有身世……”

“既然没有身世,那就谈谈您是怎样生活的?”她笑着打断我的话。

“压根儿没有什么身世可言!我过的正是通常所说独来独往的生活,也就是光棍一条,——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您可明白,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怎么只有一个人?难道您从未见过任何人?”

“不,见是见到的,可我仍然是一个人。”

“怎么,难道您不跟任何人说话?”

“严格地说的确是这样。”

“您到底是怎么个人,请讲讲明白!等一等,我有点猜到了:您大概跟我一样有个奶奶。她是个瞎子,一辈子哪儿也不让我去,所以我差不多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两年前我使了点儿调皮捣蛋的性子,她知道管不住我了,便把我叫到身边去,用别针把我的衣服跟她的扣在一起——从此我们就整天坐在一块儿;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能打毛线袜子,我得坐在她身旁,做针线活或者念书给她听——她有这样一种奇怪的习惯,我被用别针扣住已经两年了……”

“啊,我的上帝,多可怜哪!不,我可没有这样的奶奶。”

“既然没有,那您在家里怎么待得住的?……”

“喂,您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个人吗?”

“是啊,是啊!”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

“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

“好吧,我是一件活宝。”

“活宝,活宝!什么活宝?”姑娘嚷着放声大笑,仿佛她足足一年没机会笑了。“跟您在一起实在有意思!瞧:这儿有一条长椅子;我们坐下谈!这儿没人经过,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您——开始谈自己的身世吧!因为,您怎么说我也不信;您一定有一段身世,只是您不肯说罢了。首先,活宝是什么意思?”

“活宝?活宝就是怪物,一种极其可笑的人!”我答道,自己也跟着她稚气的笑声哈哈大笑。“有这样一种性格。喂,您可知道什么叫幻想家?”

“幻想家!怎么不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幻想家!有时候我坐在奶奶身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脑袋里钻进去。我想入非非起来,就好像要嫁给一位中国皇太子……有时候幻想挺有意思!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反正只有天知道!特别在本来就有事情要想的时候。”姑娘添了一句,这一回口气相当认真。

“好极了!既然您会嫁给中国皇太子,那就一定能完全了解我。听我说……可是,可是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真难为您!这时候才想起问我叫什么!”

“啊,我的上帝!我根本没想到问您叫什么,不问我也觉得挺好……”

“我叫娜斯简卡。”

“娜斯简卡!完了?”

“完了!难道还嫌少?您真不知足!”

“嫌少?不,相反,很多,非常之多,娜斯简卡,既然您对于我一下子就成了娜斯简卡1,可见您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

“这才对!呣!”

“那您就听着,娜斯简卡,听听这故事究竟有多可笑。”

我在她身旁坐下,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姿态,开始像背书似的说:

“娜斯简卡,如果您不知道,我可以告诉您:在彼得堡有一些相当奇怪的角落。为彼得堡所有的人照明的那个太阳,似乎照不到这些地方,而是另外有一个新的太阳,像是特地为这些角落定制的,它照耀一切的光也异乎寻常。可爱的娜斯简卡,这些角落里过的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不像我们周围那种沸腾的生活,也许在十万八千里以外某个无人知晓的王国里会有,而不是在我们这里,在这个一本正经的时代。这种生活才是十足的大杂烩,既有纯粹的梦幻、狂热的理想,又有……唉,娜斯简卡!……又有平淡无奇的东西,且不说是庸俗透顶的东西。”

“嚄!我的老天爷!好一篇开场白!下面我将听到什么呢?”

“您将听到,娜斯简卡(我觉得我叫您娜斯简卡永远叫不腻),您将听到,在这些角落里住着一些怪人——幻想家。幻想家——如果需要下一个详细的定义的话——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的生物。幻想家多半居住在不得其门而入的角落里,好像躲在里边连日光也不愿见;只要钻进自己的角落,便会像蜗牛那样缩在里边,或者至少在这一点上很像那种身即是家、名叫乌龟的有趣的动物。照例漆成绿色的四壁已被熏黑,可他就是喜欢这间令人沮丧、烟味呛人的屋子,您说,这是为什么?他的熟人为数不多(最后会全部绝种),当难得有人来拜访这位可笑的先生时,他一见来客总是那样狼狈,面色大变,神态慌张,仿佛他刚在屋子里干了什么犯罪的勾当,不是印假钞票,便是炮制几首歪诗寄给某杂志,同时附上一封匿名信,诡称该诗作者已死,他的朋友认为发表他的遗作是一项神圣的义务,——您说,这是为什么?请问,娜斯简卡,宾主之间话谈不起来,这是为什么?来客在别的场合伶牙俐齿,有说有笑,也喜欢谈谈女人和其他快乐的话题,可是闯到这里来以后弄得摸不着头脑,笑也笑不起来,尖刻的俏皮话也听不见,这是为什么?还有,那位来客八成是他不久前才认识的,人家初次登门,——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也不会再来——而初次登门就窘得要命,纵有随机应变的才智,却只会愣愣地望着主人简直像倒了个过儿的脸;主人自己则完全不知所措,尽管作了艰巨的努力想使谈话变得自然一些、活泼一些,想显示自己对社交界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也想谈谈女人,至少想用这样的办法投这位走错了地方、不该上他这里来做客的可怜人之所好,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是为什么?后来,客人忽然拿起帽子匆匆告辞,说是猛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其实从来没有过这么回事),好不容易抽出被主人热烈地握紧的手,主人竭力想表示自己的歉意,多少扭转一下已经搞糟的局面,这是为什么?客人呵呵发笑,一出门立即暗暗发誓永远不再来拜访这位怪先生,尽管这位怪先生本质上是个十分出色的好人;同时,来客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机会纵恣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把刚才主人呈现于会见始终的尊容同一只小猫的模样作个比较,那只可怜的小猫被孩子们背信弃义地逮住后,遭到践踏、恫吓和百般欺凌,弄得狼狈不堪,最后钻到椅子底下的黑暗中去躲开他们,在那里足足花了一个钟点竖毛、喷气、用爪子洗它那受了委屈的脸,此后好久还一直用敌对的眼光看待外界,看待生活,乃至看待从主人餐桌上撤下来、由好心的女管家留给它吃的剩菜;这又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