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4/12页)

在他的窗户前,有缀满繁星的天宇,有随风飘浮的云朵,有能使人做好梦的公园,有在沉睡中呼吸的田野以及美丽的晚景等等,它们却都在期待,它们期待着的,乃是唤他到窗前来观赏它们。它们期待着的,乃是让思慕和乡愁来伤害他的心,是使他的眼睛变得沉着冷静,是从他心灵中解开他被捆的翅膀。但是,他却上床躺下,把灯移近过来,依旧念他的书。

保尔·阿布特莱克不再点灯,却还没睡觉,而是穿了衬衣,坐好在窗台上。他抬起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阒无人声的树巅。英雄弗列特约夫他已经忘却。他本来就没有固定的事物在思念,他只是享受着这晚来的时刻,因为它有种勃勃生气的幸福感,不让他产生丝毫的困倦之意。星星在沉沉的天幕上显得美极了!父亲今天的重新演奏也动听极了!这黑夜中的花园万籁俱寂,有着多大的魅力呀!

七月的夜晚,温柔而稠密地裹着这孩子,它默默无声地迎着他走来,它冷却了还蕴藏在他胸中的热和火。它在不知不觉中夺走了他青年过剩的活力,直到他的双目安静下来,他的太阳穴松弛下来,然后,它像慈母那样,微微笑着,瞧着他的眼睛。他再也不知道,到底谁在瞧着他,这人到底又在哪儿,他睡意蒙眬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呼吸着,下意识地愣愣地瞧见了一些又大又静的眼睛,从它们的水晶体上,昨天和今日突然变作了一幅幅离奇地交织在一起的图画,变作了一个个难以理出头绪的传说。

就是那个被候选者的窗户也显得漆黑一片。如果有个夜游者这时从公路上走来,看到这邸宅和前面的场地,看到这公园和花园都睡意蒙眬地躺着,那么他会乡愁满腹地特意过来观光一番,而且拥有十分欣羡的心情,对这万籁俱寂的情景表示高兴。换上一个上无片瓦的可怜乞丐,他就毫无顾虑地闯入大门敞开的公园,把一张最长的条凳当作夜间的眠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清晨,这位家庭教师一反常态,比什么人都醒得要早。为此他却并不高兴。昨晚,他在灯下久久苦读之后,头痛得厉害;后来,他索性熄了灯,被窝虽然睡得很暖和,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浑身颤栗地从床上爬起。他比平时更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新的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性,可是,眼下要他继续埋头念书,他已兴趣索然,但却有个强烈的要求,最好吸些新鲜空气。接着,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邸宅,在田野间慢慢地踽踽独步。

田头上,到处都是在干活的农夫,对这个一本正经走来的男子,他们只是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有的甚至还带有嘲笑的意味。这使他很痛苦,便拔腿飞跑而去,直抵附近的林子,一股袭人的寒气和柔和的光线不意流过了他的心身。他心烦意乱,在那儿来回走了半个小时。过后,他觉得内心空虚,开始琢磨起来,要不马上要杯咖啡来。他就从原路折了回去,走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田边和不辞辛劳的农夫,一路匆匆赶回家里。

掩映在接骨木灌木丛林后面的最后一条长凳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男子。他趴在那儿,脸孔埋在自己的肘子和手上。在惊恐之余,洪堡格先生首先想到,这分明是一桩谋杀事件,可是转瞬间,听到那个躺着的人儿有力而深沉的呼吸声,才使他省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熟睡者的前面。那男子衣衫褴褛,等到这位家庭教师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看去十分年轻而羸弱的青年,心头的勇气和怒火不由得油然而升。经过一番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毅然走上前去把那个睡觉人推醒,而在他的胸中却充斥着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

“您快起来,小伙子!您在这儿干什么?”

这个工匠小伙子惊慌失措、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露出一副茫然不解、又十分胆怯的样子,目光呆滞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才发现一位身着礼服的男士正站在他面前呼幺喝六,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忽然想起,昨儿晚上他曾闯进一个大门敞开的花园,便在那儿过了一夜。他准备在拂晓之前继续赶路的,谁知这时却睡过了头,以致被人追问原由。

“您在这干什么,难道您说不清楚?”

“我只是睡睡而已,”给吓懵了的人呻吟着说,身子这时已完全站直了。在他站稳脚跟以后,从他消瘦的四肢一看便知,他那稚气可掬的脸形长得还未成熟。充其量不过十八岁光景。

“您跟我来!”候选者吩咐道,一手抓住了还不肯随他而来的那个陌生人,一起向屋前行去。他们刚来到大门口,就碰到了阿布特莱克先生。

“早上好,洪堡格先生,您这么早就起床了。不过,您带来了一位怎样奇怪的伙伴?”

“这个小伙子竟把您家的公园当做了过夜的场所。我相信,您为此必然要彻底了解一下。”

主人听了立刻明白过来。他微微一笑。

“我感谢您,亲爱的先生。老实说,我几乎没想到,您也有一份善良的心。然而,您做得完全正确,事情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家伙至少需要一杯咖啡。也许您能告诉一声厨房里的姑娘,请她端一份早点给他?或者,您等着,我们立刻带他一同到教堂去——要是您同去,小孩,这决不是什么多余的。”

在咖啡桌上,这位新文化的共同创始人把自己笼罩在一片严肃而沉默的崇高云雾中,使年迈绅士大为欢欣。不过,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今天期待中的客人,都拥有种种思想意识上的要求。

姑母始终微微含笑,忙于照料,每个客厅都要得到她的安排,女仆们的举止有的非常得体,为这热闹的场合尽力而为之,有的则袖手旁观,只顾冷笑。中午时分,主人和保尔一起登上了汽车,驶向那不远的车站。

如果保尔显出害怕的样子,这恐怕是来客的造访使他习惯而安静的假期生活受到了干扰,那么他当然要以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熟悉来客,并观察他们的心态,使他们在某些方面跟自己取得一致!在回家的路上,他暗中注意到这辆略为超重的汽车上,端坐着三位陌生人,第一个他看到的是那位谈笑风生的教授,接着,他有点难为情地去看那两位姑娘。

那位教授他很满意,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位教授是他父亲手下的讲师。其次,他觉得,他似乎过于严肃,年岁也老了些,不过他不令人讨厌,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聪明的。比较棘手的倒是要去弄清楚两位姑娘的情况。其中的一位是不折不扣的年轻姑娘,看上去顶多与他一样大。问题是,如果他同她之间发生了争吵,或者建立了友谊的话,她所采用的方式,到底是冷嘲热讽,还是与人为善。基本上说,所有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性格都是差不离的,在与之攀谈和相处中,都拥有同样的困难。不过,使他满意的是,她至少文静得很,决不会在一个塞满问题的皮囊里乱掏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