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2/12页)

他压低了声音,重新用功地念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拂过一阵和风,越过榆树之巅,群鸟开始歌唱,熠熠发光的蛱蝶,还有蚊子和蜜蜂不断来回飞行。等他把书念完,合上书本,霍地站起身来,草坪上早铺满了阴影,天际映着明亮的红霞,黄昏渐渐消失。一只疲倦的蜜蜂停落在他的袖口上,索性让他带着它而去。蟋蟀还在㘗㘗乱叫。保尔迈开大步走去,他穿过灌木树丛和梧桐小径,然后踩上了公路和静悄悄的屋前场地,径自回到家里。他长得多英俊,十六岁的青春,细长的个子充满活力,他低下了脑袋,双目镇静,浑身拥有一股北方英雄的气概,又善于思索。

他们进餐,一般是安排在消暑房内,就坐落在邸宅的最后面。它本来是个客厅,与花园只相隔着一道玻璃墙,它突出在邸宅的外面,犹如一扇小小的翅翼。这儿,如今是个花园,人们向来称它为“湖畔”,尽管这不是什么湖,只是一个狭长的小池塘而已,它处在不少花台、攀附着藤本植物的竹篱、小径以及各种果树之间。从厅里走向屋外,是几步台阶,两边全是夹竹桃和棕榈树,再说,这“湖畔”看去并不风光旖旎,只是拥有一派令人喜欢的乡土景色。

“明天要来好多客人,”父亲说道。“希望你能高兴,保尔。”

“是的,一定的。”

“不过,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是吗,我的孩子,这也没关系。对我们这么几个人来说,不错,这宅子和花园,已是够大的了,如此华丽的所在,没人不想来逗留一番!一个别墅和一个公园,爱快乐的人儿,可尽情地在里面到处走走,真是人越多越好。其次,你回来得也实在太晚了,汤已没啦。”

说罢,他又掉转身去,对着家庭教师。

“尊敬的先生,您从来没逛过这花园。我老是在想,您是醉心于田野生活的人。”

洪堡格先生听后皱起了眉头。

“您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既然是假期嘛,尽可能想作为我的私人时间来使用。”

“最尊敬的洪堡格先生!如果有朝一日,您誉满全球的话,我就嘱咐下人,把张餐桌安排到您的窗前去。我衷心希望,您今后能如愿以偿。”

家庭教师扮了个鬼脸。他很有点神经质。

“您对我的抱负未免有过高的估计,”他反唇相讥道。“有没有名气,这我倒完全不在乎。至于有关餐桌——”

“哦,请您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不过,您早就是被邀请的候选者了。保尔,你要把他作为榜样!”

姑母觉得,眼下正是为这位候选者解围的时候了。她深晓用那些有礼貌的客套话,来博取主人的欢心,但却又怕自己用不好。于是,她先向各人敬了酒,随即把话题岔开了去,这在她也掌握得很有分寸。

他们的话题,主要转移到大家翘首以待的客人身上。保尔压根儿没听他们在谈些什么。他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吃着,此外,却又一次想起,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呆在两鬓苍苍的父亲身旁,看来还俨然是个长者,真行!

这时,在窗户和玻璃门的外面,花园、林木、池塘和天空,开始在改变它们的容貌,这分明是才降临的夜幕造成的。灌木树丛变作了漆黑的一片,它们簇拥在一起,形成起伏颠簸的黑色浪头,高高的乔木,华盖凌驾于远处连绵不断的小丘之上,它们却以白天从未见到过的,出人意外的漆黑形状,又以沉默的奔放热情,一直伸展到明净的天边。各种宜人的景色,渐渐失去了它们缤纷的色彩,却给人以沉稳的味道,坚固而结实地凝成了没有边际的巨大的色块。遥远的山岭,冲天而起,显得雄伟而又坚毅;一望无垠的平原却是灰不溜丢的,只有地面上显著隆起的地带才让人们察觉到世界的存在。窗前,白日的余辉仍在同照射在地面上的灯光作垂死的争斗。

保尔站在敞开的双翼门前,愣愣地望着屋外的景色,却没有对此聚精会神和身在其中地进行思索。他果真在想,但并非是他眼下耳闻目睹的事物。他看到的,是垂暮的天色。可是,他却无法感到,这天色是多么绚丽多彩。他年纪太轻,又富于朝气,对此很难产生欣赏和观察的能力,从而得到满足。他所思想到的,乃是北海的一个夜晚。在黑黑林木边的海滩上,从险遭火灾的庙宇里,一股火光熊熊的黑烟,直冲九霄云天,湖水在岩石上击起朵朵浪花,反映出点点放肆的红光,一艘日耳曼人的船只张起满帆,向黑夜中驶去。

“喂,年轻人,”父亲唤道,“你今天呆在屋外,又在念本什么破书?”

“哦,那是弗列特约夫呗!”

“原来如此,年轻人老是在念这些书籍?洪堡格先生,对此您有何高见?今天,我们对这位老瑞典人3的评价如何?他还值得一读么?”

“您说的是艾萨雅斯·泰格奈尔4?”

“不错,是这一位,艾萨雅斯。怎样?”

“死啦,阿布特莱克先生,他早死啦。”

“这我可完全相信!这位男子在我那个时代已谢世而去,我说的那个时代,指的是我念他作品的时候。我想了解一下,他目前是否流行。”

“遗憾得很,是否流行,我一时无可奉告。有关他的评价,这牵涉到美学这门科学了——”

“不错,我是这个意思。那么,科学——?”

“仅仅在文学史上,还记载了他这泰格奈尔的名字。正如您说得如此确切似的,他是尚在流行中。这种说法大家都认可的。典型的,善良的,是从来不流行的,然而是有生命力的。跟我说的一样,泰格奈尔是死啦。我们感到,他已不复存在了。我们认为,他的著作不典型,有做作,带伤感……”

保尔听了连忙掉转身来。

“这还不至于吧,洪堡格先生!”

“请允许我问一声,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写得美极啦!不错,一句话,美到了极点。”

“是这样吗?不过,您这样激动,我看是毫无根据的。”

“您说,这作品多愁善感,就没有价值。不过,它确实是美到了极点!”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不错,要是您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一种美的话,那么大家就必须把教授的职位让给您了。但是,根据您的看法,保尔——您这一回的判断,并不符合美学观点。您瞧,正如对修昔底德5的看法,您是背其道而行之。科学认为他是美的,而您却认为他是丑的。而弗列特约夫嘛——”

“啊,这跟科学有什么相干的?”

“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这样说来,科学才与什么都不相干!——可是,阿布特莱克先生,请您允许,眼下我可要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