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语学校学生

王克澄 译

在这座古老的弹丸小城中央,坐落着一幢别具一格的大房子,它有不知其数的小窗户,还有被践踏得破败不堪的屋前台阶和室内楼梯,看上去既让人崇敬又让人好笑,连少年卡尔·鲍埃尔对它也拥有同样的心情,作为年方十六岁的学生,他每天早晨和午后都要身背书包打这儿进去上课的。他很乐意学习字迹漂亮而清晰、又无刁钻意思的拉丁语以及德意志的古典诗歌,然而,读到难念的希腊语和代数学,他就烦恼透顶。跟第一学期一样,读到了第三年,他依旧兴趣索然,其次,他也喜欢几位胡子灰白的老年教师,可是,如果遇到年轻的先生,他就感到头痛得要命。

离校不远处,开着一家年代久远的商店,人们来往进出一贯是从这儿步上几级极其潮湿的阶梯,随后便进入一道常年开着的小门,步入黑沉沉的过道,便有一股烧酒、煤油和干酪的气息扑鼻而来。不过,卡尔对这黑暗的环境却是一清二楚的,因为他的住房就在这同一幢房屋的顶楼。他住在这儿,由店主母亲提供他的膳宿,楼底下显得一片漆黑,一到楼上就非常明亮和宽敞;他们那儿是阳光普照,还可鸟瞰半城的面貌,对所有居民的屋顶他们都熟悉,连同居民的姓名也如数家珍。

商店货源充足,有许多上好的物品,从中搬上那步陡陡楼梯的仅是极少的一部分,至于摊到卡尔·鲍埃尔手里更是少得可怜,因为,他那位库斯特勒老妇,为他的食桌准备的只是些粗茶淡饭,从来没把他喂饱过。然而,除此之外,她和他的朝夕相处,倒也和和睦睦。他租赁了这间客房,不亚于侯爵的王宫那样,没有人敢来打扰他,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事活动,而他的活动则是多种多样的。笼子里喂养两只山雀只是他微不足道的小活动,不过他开办了一个类似木匠活儿那样的工场。炉子里可熔解和浇铸铅和锌的金属制品,每逢夏天他捕捉到蜥蜴和壁虎便饲养在一个木箱子里——往往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从金属丝栅栏上新的洞孔中爬出去,溜之大吉。此外,他还有一把小提琴,只要他不念书,也不干活,就不论什么时候,不分昼夜,总是喜欢奏上那么一曲。

因此,这位年轻人终日乐乎乎的,从来没有把光阴虚度,特别是因为他手头不缺他借来的书籍,而且,就是站着他也照读不误。他是博览群书,但是,不消说,他对所有的书,并非是一视同仁的,而读到童话、传说以及韵文诗歌体的悲剧,他总是爱不释手的。

然而,这许多脍炙人口的读物,本来就不容易填饱他的肚子。所以,只要讨厌的饥火逼得他无法承受的时候,他便像只鼹鼠似的悄无声息地步下陈旧而昏暗的楼梯,来到石板的过道里,那儿只有从店堂里射来一丝微弱的光线。过道里他随时可找到食物:不是在高高的空箱子上放着些吃剩的好干酪,就是在门旁搁着半罐子开好了的鲱鱼,如果侥幸碰到好日子,或者借了助人为乐的借口,卡尔鼓足勇气,径自来到店堂里,偶尔也会获得好几把干李子、梨子碎片以及类似甜食,把他的口袋装得满满的。

不过,他这举措,并不是因为他的贪婪和行为不端,而是饥肠辘辘者的一宗善举,也是一位品格高尚强人的怜悯感情,这强人对人类的可怕一无所知,他只是以冷静的自豪感来正视这冒险行动。因为他觉得,店主老母从他口里吝啬地克扣去的食品,当然要向她儿子充实的宝库里取还,因此他这举措分明与合乎道德的世界秩序的规律,完全是一拍即合的。

这些情况各殊的习惯、活动和业务爱好,除去权威性的学校读书外,早把他的时间和思想填得满满的了。然而,卡尔对此却还不心满意足。由于对某些同学的模仿和效法,也由于这许多美化灵魂读物的影响,更由于他个人心灵上的需要,对谈情说爱这块妙不可言而又充满预感的领域,他随时随刻都想跃跃欲试地迈上一步。因为,他事先已清楚地了解到,他眼下的努力和追求,怕很难达到现实的目的,所以他不必过于谨小慎微,把自己的一份爱慕之心去奉献给城内一位风姿娟好的姑娘,她出身于富有人家,从她华丽的衣着看来,已远远压倒了所有与她同龄的小姐。她的家门,这个学生天天路过,一旦遇到了她,他就跟碰到校长那样,决不把自己的帽子低低拉下。

他的现实状况就是这副模样,似乎是通过偶然机会,他的实际生活才涂上一层崭新的色彩,通向新生活的大门才向他洞然敞开。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卡尔喝了一杯稀稀的牛奶咖啡,肚内依旧没有吃饱,饥火逼得他想找些东西果腹。于是他悄悄然地潜步走下楼梯,摸索着来到了过道里,经过短时间的寻找,他终于发现了一只陶土碟子,里面放着两只冬梨,大小和色泽十分可爱,旁边还有一块变红了的荷兰干酪。

这个饥肠辘辘的少年,一看就猜了出来,这份点心,分明是为主人准备的,暂时被婢女放在一边而已;然而,这霎时间的喜出望外却使他陡然想起自己倒也有这样亨通的命运,于是,他以感激不尽的心情,撮起了这份施舍,放到他的口袋里去。

还没等他藏好点心,重新溜之大吉之前,趿着软底拖鞋的婢女巴勃脱却从地窖的门边出现了,她手执烛灯,大吃一惊地发现他这个偷窃的行为。年轻的小偷手里还握着干酪;他纹风不动地站立着,目光瞧着地板,心头正在发怵,还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俩就这样站在那儿,映着明亮的烛光,生活的现实从此对这果敢的男孩不免送来了痛苦的一刹那,然而,这肯定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一刹那。

“不,原来这样!”巴勃脱终于说道,双目瞧着后悔莫及的罪人,他就像街头艺人说唱中的某个主角那样。他这时一句话也没说。

“事情干得真是出色!”她接着说。“不错,你可知道,这是一种偷窃行为!”

“确实,是呀!”

“这下可糟了!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我认为这是放在这儿的,巴勃脱,因为我想——”

“你到底在想什么来着?”

“因为我已饿得吃不消了……”

听了这句话后,那位老姑娘不禁把眼睛睁得滚圆,直勾勾地瞧着这可怜的人儿,目光里充盈着一种理解、惊讶和怜悯兼而有之的神色。

“你饿了吗?怎么,你在那儿没吃饱?”

“东西很少,巴勃脱,很少。”

“现在你该有了。喏,这就好了。口袋里的食物你就收下,这块干酪,你也拿了,里屋还有食物。然而,如果我这时不上来,也没有人会来此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