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们的主人公的来临,使克莱莉娅陷在绝望之中。这个可怜的姑娘信教虔诚,对自己诚实,她不能不承认,她离开了法布利斯,就永远不会幸福。但是,她在父亲差点被毒死的时候,向圣母许下愿心,要为父亲牺牲自己,嫁给克里申齐侯爵。她曾经许过愿,永远不再见法布利斯,而且她在法布利斯越狱的前夕,写过一封信给他,不由自主地在信里流露了真情,这件事已经使她受到了极其可怕的良心谴责。有一天,她忧郁地注视着她那些鸟儿飞来扑去,习惯地抬起头来,一往情深地朝从前法布利斯在那儿看她的窗口望去,没想到又看见他在那里亲切而恭敬地向她行礼,这时候在她那颗愁绪万千的心里起的变化,叫人怎样来描绘啊!

她先以为这是上天为了惩罚她,显出来的一个幻象,后来她才认清这是残酷的现实。“他们又抓到了他,”她心里说,“他完了!”她想起在他越狱以后要塞里流传的那些话;连最低微的看守也认为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克莱莉娅望着法布利斯,那使她陷在绝望中的爱情不由自主地从她眼光里完全流露了出来。

“您以为我在那座为我准备的豪华的府邸里,会得到幸福吗?”她仿佛在对法布利斯说,“我听我父亲反复对我说过,您和我们一样穷。可是,伟大的天主!我要是能跟您一块儿过穷日子,那有多么幸福啊!但是,唉!我们再也不该见面了。”

克莱莉娅没有力量使用那些字母,她望着法布利斯,晕了过去,倒在窗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的头靠在窗台上,她直到最后一刻还一心想对着法布利斯望,所以她的脸是朝着他的,他可以完全看清她整个的脸。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眼睛,首先是看法布利斯。她看见他含着眼泪,不过这是由于极度快乐的结果。他看出她并没有因为分离就把他忘掉。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如同着了魔似的相对望了一些时候。法布利斯就像有吉他伴奏那样,大胆唱出了几句临时想出的话,唱的是:“我回到监狱里来,是为了和您重新见面。我就要受审判了。”

这几句话仿佛唤醒了克莱莉娅所有的德行。她猛起立起身来,捂住眼睛,用极敏捷的手势,打算向他表明,她绝不该再看见他。她向圣母许过愿,方才看他是因为一时忘了。法布利斯又大胆地表示爱情,因此克莱莉娅愤怒地逃走,并且还对自己发誓决不再见他,因为她向圣母许的愿心的原话是这样的:“我的眼睛永远不再看他。”她曾经把这句话写在一张小纸上,她的叔父恺撒在做弥撒献祭的时候,让她在祭坛上把它烧掉。

但是,尽管克莱莉娅有过这些誓言,法布利斯来到法尔耐斯塔,却使得她完全恢复了从前的种种生活习惯。她平常整天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平息了法布利斯出乎意料的出现所引起的慌张以后,她马上就开始在官邸里走来走去,似乎跟所有她那些微贱的朋友又重新交往起来了。厨房里雇用的一个饶舌的老太婆神秘地对她说:“这一次法布利斯老爷出不了要塞啦。”

“他不会再犯翻墙的错误了,”克莱莉娅说,“不过,他宣告无罪以后,会从大门出去的。”

“我说,我可以对小姐说,他将双脚朝前从要塞里抬出去。”

克莱莉娅脸色变得煞白。老太婆也注意到了,连忙闭上了她那张叽叽呱呱的嘴。她心里说,她当着要塞司令的女儿说这种话是不谨慎的,因为要塞司令的女儿有义务对大家说法布利斯是病死的。克莱莉娅在回到楼上她的房间去的时候,遇到了监狱里的医生,一个正直但是胆小的人,他神色慌张地告诉她,法布利斯病得很重。克莱莉娅几乎站也站不住,她四处寻找她的叔父,善良的唐·恺撒神父,最后在教堂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热心地做祷告,他的脸也吓得变了色。晚饭的钟声响了。在饭桌上,兄弟两人一句话也没有。仅仅在快吃完饭的时候,将军才对他的弟弟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他的弟弟朝那些仆人望了一眼,仆人们都退了出去。

“我的将军,”唐·恺撒对要塞司令说,“我有幸通知您,我要离开要塞。我向您辞职。”

“好!好得很!好使我受到嫌疑!……请问,您凭什么理由?”

“我的良心。”

“得了,您不过是个传教的罢了!您根本不懂什么叫荣誉。”

“法布利斯活不成了,”克莱莉娅心里说,“在他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下了毒,或者是准备在明天下手。”她朝鸟房跑去,决定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我以后会忏悔的,”她对自己说,“我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违背自己的誓言,是会得到宽恕的。”她到了鸟房,看见斜窗板已经换成装在铁栅上的木板,这可把她急坏了!她像发疯似的唱了几句,想警告犯人,这几句话与其说她是唱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嚷出来的。没有任何回应,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法尔耐斯塔。“一切都完了。”她对自己说。她神志不清地下楼,然后又回到楼上去取她仅有的那一点儿钱和一副钻石小耳环。她一边走,一边还从餐具橱里把晚饭吃剩下的面包取出来带上。“如果他还活着,我的责任就是救他。”她高傲地朝塔楼的小门走去;门开着,但是有八名士兵刚刚奉命守在底层的那间柱厅里。克莱莉娅大胆地望了望这些士兵,她打算找负责指挥他们的班长讲话,但是班长不在。克莱莉娅急忙朝围绕着一根柱子的小楼梯跑去。那些士兵十分惊奇地望着她,但是,显然因为她的纱披肩和帽子,什么话也不敢对她说。二楼上没有一个人。但是到了三楼,在走廊的入口处,她遇见一个不认识的看守,读者可能还记得,这条通往法布利斯的牢房的走廊有三道铁栅栏门。看守神色慌张地对她说:

“他还没有吃晚饭。”

“我知道。”克莱莉娅高傲地说。这个人不敢拦阻她。又走了二十步,克莱莉娅遇见另外一个年纪非常大,脸非常红的看守,他坐在通往法布利斯的房间的那六级木台阶的第一级上,对她坚决地说:

“小姐,您有没有要塞司令的命令?”

“难道您不认识我?”

克莱莉娅这时候被一股超人的力量鼓舞着,她已经发狂了。“我去救我的丈夫。”她心里说。

老看守大声嚷道:“可是,我的责任不准许我……”克莱莉娅却已经迅速地走上六级台阶。她朝房门扑去,锁眼里插着一把巨大的钥匙。她用尽力气才转动了钥匙。这时候,那个带着几分醉意的老看守抓住她衣服的下摆。她连忙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把衣服都扯破了;因为那个看守在推门,想跟着她进来,所以她顺手把门闩上。她朝房间里一望,看见法布利斯坐在一张非常小的桌子旁,桌子上摆着他的晚饭。她朝桌子奔过去,把它推倒,然后抓住法布利斯的胳膊,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