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5页)

法布利斯接着走到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上。他抬头一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古老钟楼的第三层上,狭长的窗子里竟然点着布拉奈斯神父的那盏小灯。神父在爬上做观象台用的木板小屋的时候,习惯把灯放在那里,免得灯光影响他观看平面天体图。那张天体图张在从前城堡里种橙子树用的一个大瓦盆上。在盆底的洞眼里点了一盏极小的灯,一根小白铁管子把烟导送到盆外。铁管的影子投射在天体图上,指着正北方。法布利斯想起了这些如此简陋的东西,心里非常激动,而且充满了快乐。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把双手举到唇边,吹出一声又低又短的口哨,这是从前要求准许他上钟楼的暗号。紧接着他听到观象台上面拽钟楼门闩的那根绳子给一连拉了好几下。他跑上楼梯,心里兴奋得不得了。他发现神父仍旧在老地方,坐在那把木扶手椅上,眼睛对准挂在墙上的象限仪上的小望远镜。神父用左手做了一个手势,叫法布利斯别打断他的观察;过了一会儿,他在一张纸牌上写下一个数字,才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朝着我们的主人公张开了双臂。我们的主人公投入他的怀抱,泪如雨下。布拉奈斯神父才真是他的父亲。

“我在等你。”布拉奈斯先说了几句感情奔放的亲热话,然后说。神父是故弄玄虚,表示他有先见之明,还是因为常常想念法布利斯,因而有一个占星术的征兆偶然宣告了他的归来呢?

“我的死期就要到了。”布拉奈斯神父说。

“怎么?”法布利斯惊慌地叫了出来。

“是的,”神父用一种严肃的,但是毫不忧伤的口气说,“跟你见了面以后,再过五个半或是六个半月,我的生命就要享尽幸福而熄灭了。

Come face mancar dell'alimento.

(正如灯干油尽一样)在大限来到前,我可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在这之后,天父就要把我接到他的怀抱里去;不过,也还要看他是不是认为我在他派我做哨兵的岗位上完成了我的职责。

“你太疲劳,你那激动的情绪使你乏得要睡了。自从我等着你来的时候起,我就在放仪器的大箱子里存下一块面包和一瓶烧酒。先吃点,壮壮力气,然后打起精神来听我说几分钟话。在黑夜还没有完全被白日代替以前,我可以告诉你几件事,现在我能把这几件事看得很清楚,明天也许就看不这么真切了。因为,我的孩子,我们永远是脆弱的,应该时刻估计到我们的脆弱。明天,也许我就会身不由己地忙着准备舍弃衰老的躯壳、脱离尘世的工作了。而明天晚上九点钟,你一定要离开我。”

法布利斯按着老规矩,一声不响地照他的话办了。

“这么说,是真的吗?”老人接着说,“你原来打算去看看滑铁卢,倒先进了监狱。”

“是的,神父。”法布利斯吃惊地回答。

“很好,这可是少有的幸运,因为有我亲口警告你,你心里就能有个准备。你还要进一个严酷得多、可怕得多的监狱!很可能你要靠着一件罪行才能出来,不过,感谢上天,这件罪行不会是你干的了。千万别犯罪。不管你受到多强烈的诱惑。我相信我已经算准这件事,是要杀死一个无意中侵犯了你的权利的无辜者。如果你经得起那从荣誉观点看来似乎不算错的强烈的诱惑,你的一生在一般人眼中就会是非常幸福的……就是在圣贤眼中也是相当幸福的,”他想了一想,又说,“你会像我一样,我的儿子,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死去,远离一切奢华生活,而且看破了奢华生活,同时也像我一样,心里没有什么很大的内疚。

“好吧,关于将来的事,你我就谈到这里为止,我也说不出其他更重要的事了。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你这次坐牢的时间有多长,是半年,一年,还是十年?我完全算不出来。显然我是犯了什么过错,上天想要罚我,使我因算不准这件事而感到苦恼。我只看出来,在这个牢狱之灾以后要发生一件我管它叫犯罪的事,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刚好发生在你离开监狱的那个时刻,不过,幸而我相信我有把握,这件事不会是你干的。如果你由于软弱而牵连到这件罪行之中,我的其余推算也就只能是一连串的错误。那么,你也就决不会坐在木头椅子上,穿着白衣服,问心无愧地死去了。”布拉奈斯神父一边说,一边想站起来。法布利斯这时候才看出岁月对人的摧残;神父用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站起来,转身朝向法布利斯。法布利斯看着他这样做,不动也不响。神父一再投入他的怀抱,无限慈爱地紧抱他,随后带着像往昔那样的欢愉神情说:“想法子在我这些仪器中间躺下来,舒舒服服地睡一会儿吧,盖上我的皮大衣。你可以找到好几件贵重的皮大衣,都是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四年以前派人给我送来的。她求我给你算个命,我虽然留下了她的皮大衣和精美的四分仪,却不肯把替你算的命给她送去。宣布任何未来的事情都是违反规则的,而且有可能使事情发生变化的危险,那样一来,这门学问就会等于儿戏一样,整个破产了;再说,有些事情对这位永远那么美丽的公爵夫人是很难说出口的。还有一件事,你睡着以后,可别让钟声吓着,他们要来打七点钟的弥撒钟,这些钟在你耳边响起来可厉害呢;然后他们还要打下面一层的那口大钟,连我的仪器都会震得直晃。今天是殉道者和武士圣乔维塔的节日。你是知道的,格里昂塔这个小村子和大城市布里西亚的主保圣人都是这一位。顺便说一件事给你听听,我那鼎鼎大名的老师,腊万纳的雅各·玛利尼,曾经因为这个缘故犯过一个挺有趣的错误。他跟我说过好几次,说我要在教会里有个挺不错的前程,他还以为我要当布里西亚那座宏伟的圣乔维塔教堂的本堂神父呢。可是我却当了一个七百五十户的小村子的本堂神父!不过,这反倒更好。将近十年以前,我已经推算出,要是当了布里西亚的本堂神父,我命中就该关到莫拉维亚的一座小山上的监狱,斯比尔堡里去了。明天,附近一带的本堂神父都要到我这里来参加唱大弥撒,我请他们吃一顿丰盛的饭,凡是好菜我都偷偷取出一份给你送来。我把菜放在楼下,不过你不要见我,等你听到我出去以后,再下楼去拿那些好吃的东西。你不应该再在白天见我,明天七点二十七分太阳落山,我要到八点左右才能来拥抱你,而你必须在时间还以九来计算,也就是说在大时钟敲十点以前动身。留神别让人从钟楼窗外看见你,宪兵们知道你的相貌,而他们又多少是受着你哥哥的指挥,他是个出了名的暴君。台尔·唐戈侯爵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布拉奈斯又忧伤地说,“他要是见着你,也许会亲手给你点什么。不过,这种带点欺骗性质的好处,对于你这样一个人是不相宜的,有朝一日,你还要依靠你的良心支持呢。侯爵恨他的儿子阿斯卡涅,而他的五六百万家私将来都要归这个儿子所有。这就是天理公道。你呢,在他死后,可以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还有五十奥纳的黑衣料,给你的仆人们做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