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这时候法布利斯已经重新赶路,走了有一会儿了。他越过形成杜里尼半岛的那座山丘,格里昂塔村的教堂钟楼终于出现在他眼前。他从前时常和布拉奈斯神父一起在那座钟楼上观察星象。“那时候我多么无知啊!”他对自己说,“甚至连我老师翻阅的那些占星术论文里的可笑的拉丁文,我都不懂。我相信,我当时敬重它们,主要是因为我仅仅认识个别的几个字,而这几个字通过我的想象,就有了一个完整的意思,而且是最离奇不过的意思。”

他的思路渐渐转入了另外一个方向。“在这门学问里,究竟有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呢?它为什么跟别的学问不同呢?有那么一些蠢货和狡猾的人串通一气,说他们懂得,譬如说,墨西哥文;他们就凭这个资格来欺骗社会和政府,而社会就尊敬他们,政府也就给他们钱。他们大受优待,恰恰是因为他们毫无才气,当局不用担心他们会利用高尚的情感来煽动老百姓和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就拿巴利神父来说吧,他补全了一首希腊酒神歌里的十九行诗句,艾尔耐斯特四世最近就赐给他四千法郎的年金,而且还颁给他帕尔马十字勋章!

“可是,老天爷!我有资格认为这种事情可笑吗?难道我可以发牢骚吗?”他突然站住,对自己说,“不久以前,给我那位那不勒斯的导师的,不正是这种勋章吗?”法布利斯感到很不自在。刚刚还在使他的心怦怦跳动的那种向往道德的美好热情,现在却变成了分到一大笔赃物的卑劣的快感了。“好吧!”最后,他对自己说,像一个对自己不满意的人似的,眼睛里失去了光彩,“既然我的出身给了我利用这些弊端的权利,我要不去取得我的那一份,才成了个大傻瓜呢。不过,那我就决不应该公开抨击它们。”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法布利斯却从一小时以前他所达到的那无上幸福的高峰上,狠狠地跌了下来。那棵被人称为幸福的、总是那么娇嫩的植物,一遇到特权思想,就枯萎了。

“如果不应该相信占星术,”他想岔开这些念头,于是又想,“如果这门学问像数学以外的大多数科学一样,是一些狂热的傻瓜和受人雇用的、狡猾的伪君子合着制造出来的,那么为什么我经常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起那件不吉祥的事情呢?从前我从B……城监狱里逃出来,可是衣服和路条都是一个由于正当理由而被监禁的士兵的。”

法布利斯的推理再也深入不下去了。他围绕着这个难题转来转去,还是没法解决它。他还太年轻。在闲着没事的时候,他的心灵总是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由幻想的情节所引起的感受,而那些情节又是他的想象力随时可以提供给他的。他根本不想把时间用来耐心地观察事物的真实特性,然后找出它们的根源。在他眼中,现实还是乏味的、肮脏的。一个人不爱看现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那就不应该再去议论它。尤其不应该拿自己的种种无知去非难它。

因此,法布利斯虽然不是不聪明,却没能看出他对预兆的相当程度的相信,对他说来就是一种宗教,是他跨进人生时期获得的一种深刻印象。去想这种信仰,就是去感受,这就是一种幸福。他一心一意想发现,究竟它怎样才能够成为一种经过证明的、真正的科学,譬如像几何学那样。他努力地一一回忆这种情况:他观察到了预兆,而预兆所预示的吉凶事件并没有应验。但是,尽管他认为自己是在推理,并且是在朝着真理前进,他的注意力却总是乐于停留在对一些情况的回忆上,在这些情况中,预兆向他预示的吉凶事件在事后都完全应验了。因此他心里充满了敬意,受到了感动。谁要是否认预兆的存在,尤其是使用讽刺的口吻来否认,那他一定会对这个人感到无法克制的厌恶。

法布利斯只顾朝前走,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正当他把那软弱无力的推理进行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一抬头,看见了他父亲的花园的围墙。这堵墙在路右边,有四十多尺高,护住一片美丽的高台。墙头上,高台的栏杆底下,有一道方石砌成的檐口,使得这堵墙显得非常宏伟。“不坏,”法布利斯冷冷地对自己说,“这是很好的建筑,几乎可以说是罗马风格。”他把他关于古代艺术方面的新知识用上了。接着,他厌恶地扭过头去。他父亲的严酷,尤其是他哥哥阿斯卡涅在他从法国回来时的那次告密,又重新出现在他心头。

“这次丧尽天良的告密,就是我目前生活的根源;我可以恨它,也可以蔑视它,但是不管怎么样,它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时候我被撵到诺瓦腊,几乎只有我父亲的管家还勉强能够容我;如果不是我姑母和一个有势力的大臣相爱,如果这位姑母心地不是仁慈的、热情的,不是用一种叫我吃惊的狂热态度爱着我,而仅仅是个冷淡、平庸的人,那我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如果公爵夫人的心肠和她哥哥台尔·唐戈侯爵一样,我现在怎么样了呢?”

有这些沉痛的回忆压在心头,法布利斯走起路来,步子就不是那么坚定了。他来到正对着城堡庄严的正面的城沟边上。他对这年久变黑的庞大建筑几乎一眼也没看。宏伟的建筑风格不能打动他了。一想到他哥哥和他父亲,他心里就不再有美的感觉。他所注意的仅仅是,在伪善的、危险的敌人跟前怎样小心提防。他望了一下他在一八一五年以前住过的、四层楼上的那间屋子的小窗户,但是却带着强烈的厌恶表情。他父亲的性格赶走了他童年回忆的一切魅力。“从那年三月七日晚上八点钟起,我就没有再到那间屋里去过,”他想,“我从那儿出来,是去取瓦西的护照的,而第二天又因为怕那些密探,慌慌忙忙就走了。到法国去了一趟回来,路过这儿,我也没有时间上楼,连再去看看我那些版画的时间都没有,而这一切都是出于我哥哥的告密。”

法布利斯厌恶地掉过头去。“布拉奈斯神父现在已经八十三岁了,”他忧郁地对自己说,“姐姐告诉我,他难得到城堡里来;到底是年迈体衰了。这么坚强、这么高贵的一颗心也随着年老而僵化了。天知道他已经有多少时候不到他的钟楼上去啦!我将躲在酒窖里,躲在酿酒桶或是葡萄榨床底下,等他睡醒,别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梦。他很可能连我的模样儿也记不得了;在他这个岁数上,六年里的变化是很大的!我所能找到的只是一个行将入土的朋友罢了!这可真是孩子气,”他又说,“跑到这儿来看着我父亲的城堡自找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