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公爵夫人赶忙下楼,回到自己房里。她刚关上门,眼泪就涌出来了。法布利斯是她亲眼看着生下来的;和他发生爱情,这种想法本身她就觉着有点可怕。可是她的行为又是什么意思呢?

伯爵发现她心情忧郁,不能自拔,主要的原因就在这儿。在他回来以后,她时常对他感到厌烦,对法布利斯几乎也是如此。她真恨不得跟他们两个都不再见面。她不满意法布利斯在小玛丽埃塔跟前扮演的角色,在她看来那是荒唐可笑的。原来伯爵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一个真诚的情人是没法儿保守秘密的。她忍受不了这种不幸:她的偶像竟然有了缺陷。最后,她在和伯爵推诚相见的那一刻,要他给她出个主意;对他说来,这真是个美妙的时刻,足以报答促使他回到帕尔马来的那种高尚的感情。

“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伯爵笑着说,“年轻人总是见一个女人就爱一个女人,到了第二天就会把她们忘得干干净净。他不是应该到贝尔吉拉特去见台尔·唐戈侯爵夫人吗?叫他去吧!趁他不在,我让那个戏班子到别处去卖艺就是了,路费由我来出。不过,用不了多久,他只要碰上任何一个好看的女人,就又会爱上她的。这是合乎常情的,说实话,我倒也不指望看见他不是这样……要是有必要,就请侯爵夫人写封信来吧。”

他用十分冷淡的口气提出来的这个主意,却一下子提醒了公爵夫人。她怕吉莱蒂。当天晚上,伯爵好像是偶然提到,有个到维也纳去的信差,要路过米兰。三天以后,法布利斯就接到他母亲的一封信。他十分气恼地走了,因为小玛丽埃塔已经通过一个mammacia、充当她母亲的老妇人,向他表示了深切的情意,可是由于吉莱蒂的嫉妒,他还没来得及领受呢。

法布利斯在贝尔吉拉特见到他母亲和一个姐姐。贝尔吉拉特是皮埃蒙特境内的一个大村庄,在马乔列湖右岸。湖左岸归米兰管辖,因此也就是属于奥地利。这个湖和科摩湖平行,坐落在更偏向西边二十多法里的地方,而且也是从北往南流的。法布利斯见到美丽的马乔列湖,不禁想起了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的另外一个湖。山区的空气,庄严幽静的湖景,这一切把他近乎愤怒的苦恼心情化成了甜蜜的忧郁。现在,他怀着无限的温情想念着公爵夫人。他觉得,远远离开她,反而对她有了他对任何女人都不曾有过的那种爱情;再没有比和她永远分离更叫他难受的事了;在他怀着这种心情的时候,公爵夫人如果肯稍微卖弄一下风情,譬如说,替他树立一个情敌,就可以征服他的心。可是,她非但没有采取像这样的决定性步骤,反而在发觉自己的心始终拴在那个年轻的出门人身上以后,还狠狠地责备自己。她至今还把这种念头称为胡思乱想,她为了这种念头责备自己,就像这是件极其可怕的事似的。她对伯爵越发关切体贴,百般温存,使他心醉神迷,虽然清醒的理智建议他再到博洛尼亚去一次,可是他再也不肯听从了。

台尔·唐戈侯爵夫人把大女儿嫁给米兰的一位公爵,正忙着筹办喜事,只能抽出三天的时间和爱子相聚。她从来没有发现他对她有过这样温柔的感情。法布利斯的心情越来越忧郁,在忧郁中,他忽然动了一个古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可笑的念头,而且立刻就照着做了。我们怎么想得到他要去请教布拉奈斯神父呢?一颗心受着种种力量几乎相等的、孩子气的激情折磨,会有怎样的烦恼,这位可敬的老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何况法布利斯在帕尔马必须考虑到的那种种利害关系,单单使他明白个大概,也得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行呢。可是一想到去请教他,法布利斯十六岁时的那些感受又活生生地呈现在心头了。会不会有人相信呢?法布利斯不光是把他当作一个明智的人,当作一个十分忠诚的朋友,才去找他谈的。这趟奔波的目的,以及在途中五十个小时内激动着我们主人公的种种情感,全都非常荒谬,为了不至于影响这个故事,最好还是略过不提。我担心法布利斯轻信的态度会使他失去读者的好感;不过,他事实上就是如此,为什么要特别去美化他一个人呢?我既没有美化过莫斯卡伯爵,也没有美化过亲王啊。

既然有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好,那就说吧,法布利斯把母亲一直送到马乔列湖左岸,奥地利境内的拉维诺港,她在晚上八点钟左右下了船。(这座湖算是中立地带,只要不上岸,就不查护照。)可是天刚一黑下来,他也在奥地利境内,伸入湖中的一片小树林里上了岸。他租了一辆sediola,一种速度很快的乡下双轮马车;因此他就能够隔着五百步距离,跟在他母亲的马车后面。他打扮成台尔·唐戈府的仆人,警察局和关卡的那许多人员就没有一个想到跟他要护照。侯爵夫人母女要在科摩过夜。法布利斯在离科摩还有四分之一法里的地方,拐到左边的一条小道上。这条小道绕过维柯镇,然后通到紧靠湖边新修的小路。这时已经是午夜,法布利斯可以放心,不会再遇到宪兵了。小路在一片片树丛中穿进穿出,星星闪烁、薄雾笼罩的天空上勾勒出那些树叶的黑沉沉的轮廓。湖水和天空平静极了。法布利斯的心被这庄严的美景迷住了。他停下来,然后坐在一块突出在湖中,宛如一个小岬角的岩石上。万籁俱寂,只有那拍着沙滩的微波每隔一定时间发出一阵响声。法布利斯有一颗意大利人的心;我得请读者原谅他。使他显得不是那么可爱的这个缺陷,主要表现在这儿:他的虚荣心只是偶尔发作一下,一看见崇高的美景,他就动了感情,而他的那些忧愁烦恼也就不怎么强烈和难以忍受了。他坐在那块孤零零的岩石上,不用再提防警察,在黑夜和无边寂静的庇护下,温柔的眼泪浸湿了他的眼睛。在那里,他毫不费力地又找到了久未享受到的无比幸福的时刻。

他决定永远不跟公爵夫人说谎话。正因为在这个时刻他爱她爱到了崇拜的地步,所以他才发誓永远不跟她说他爱她。既然这种被人称为爱情的热情,在他的心里从来不曾有过,那他就永远不在她面前说爱情这两个字。对慷慨和道德的向往,在这一刹那里使他感到无上幸福,他下了决心,一有机会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他的心从来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一旦做出这个英勇的决定,他就觉着像是放下了一个重负。“她也许会提到小玛丽埃塔。好吧!那我就从此不再跟小玛丽埃塔见面!”他高高兴兴地回答自己。

在清晨微风的吹拂下,头一天压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开始消退了。黎明已经用一线微弱的白光勾画出矗立在科摩湖北边和东边的阿尔卑斯山脉的高峰。这些在六月份也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大山,凸现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在这样高的地方,天色总是明净如洗。阿尔卑斯山脉的一条支脉向南伸向幸福的意大利,从中隔开了科摩湖和加尔达湖的坡岸。法布利斯纵目向这条雄伟山脉的各个支脉望去,曙光越来越明亮,照亮了峡谷里升起来的薄雾,使那些山谷都一一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