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14页)

校对完最终稿,无论多么疲惫,回家后都绝不怠慢护肤;为了准备采访,连无聊透顶的艺人自传也读得烂熟;即使大学同届的男朋友丢下一句“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便分了手,也毫不气馁地投身于工作。

为什么要把我调动到辞典编辑部?为什么要把我流放到距离华丽舞台最为遥远的地方?从此与访日好莱坞明星的专访或巴黎时装发布会后台的模特儿大乱斗彻底无缘。

两个部门的距离简直就像从地球到巨蟹座星云一样遥远。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完全没头绪。

心中惶惶不安。

马缔和佐佐木丝毫没有察觉岸边的心境,悠闲地交谈着。

“刚才你呻吟得很厉害呢。”

“是吗?说起来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到了提交二校的日子,却突然发现校稿里混着一些不是正体字的字体。”

“哎呀,就算是梦也很讨厌啊。”

“真是个噩梦。”

正体字?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唯一明白的是他们的谈话内容和节奏都脱离了现实世界。岸边畏畏缩缩地插话:

“请问,我该做什么呢?”

在以前的编辑部,大家都主动发现工作。但是杂志和辞典相去甚远,如果不清楚编辑工作的流程,那么在编辑部里根本无法动弹。

然而马缔的回答却是一句:“不急,你慢慢来就好。”

岸边有些沮丧,难道他对我不抱任何期望吗?但看样子,马缔并没有刁难她的意思。

马缔一脸认真地补充道:“今晚要给岸边小姐开欢迎会。硬要说的话,请在六点之前把肠胃和肝脏的功能调整到最佳状态,这就是岸边小姐今天的使命。”

“你的个人物品都送过来了,放在那边。”

佐佐木指着房间角落。从Northern Black编辑部送过来的几个纸箱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墙角。

“你可以随意挑选中意的办公桌,如果需要帮忙就叫我。”

说完,佐佐木离开了编辑部,大概是回隔壁的资料室了。也许佐佐木料到马缔没法正常地迎接新人,于是一直留意着岸边什么时候到。虽然她不够亲切,但看样子人不错。

不过,要我选“中意的办公桌”……环视编辑部,岸边不知该如何是好。没有哪张桌子上不是堆满了纸和书。

马缔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桌上层层叠叠地堆着貌似校样的纸张,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堆在电脑上的资料像屋檐般伸展着,电脑被压得难受地蜷缩着身子。桌子周围的地板上书堆得老高,几乎快要挡住坐在椅子上的马缔,简直就像要塞或是冬眠兽类的巢穴。

岸边透过书本堡垒的缝隙窥视马缔。他的转椅上系着一块古旧的花布坐垫。

该怎么称呼马缔呢?岸边有些踌躇。在这间只有岸边和马缔两人的办公室里,若是称呼“主任”,未免有些傻气。

“马缔先生。”

“是。”

马缔从书本上抬起视线。那是一本印着象形文字的书,类似于雕刻在埃及古代神殿上的文字。他只是在欣赏而已吧?不会真是在读吧?岸边有些退缩,不好意思开口问“用哪张桌子比较好”这种无所谓的问题了。

马缔抬头看着岸边,老老实实地等她开口。

“请问什么叫正体字啊?”

岸边突然间换了个问题,立刻又后悔了。这一定是与辞典相关的术语吧?马缔似乎是个怪人,虽说看起来一本正经,但说不定很容易动怒。搞不好他会觉得怎么调来个派不上用场的新人,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因而大发雷霆。

然而与她的预料相反,马缔以温和的态度回答道:

“一般是指基于《康熙字典》的正规字体。”

完全没懂,而且还出现了一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单词,他说基于什么来着?或许是察觉到岸边的困惑,马缔把书放在膝头,从手边的纸堆里抽出一张,在背面写起来。

“比如,用电脑输入‘揃’这个字,一般会出现‘揃’这种写法。然而,实际上印刷出版的小说或是辞典却几乎都使用‘揃’。这是因为在校样阶段,印刷厂会遵循编辑部的指示把汉字修正为正体字。‘揃’是正体字,而‘揃’则是所谓的俗体字。”

岸边慎重地对比着马缔写的“揃”和“揃”两个字。

“正体字的‘月’不是两横而是斜着的两点呢……”

这么说来,记得校对人也曾对Northern Black的稿子提出订正汉字的指示。不过对时尚杂志而言,重要的是刊登商品的色调是否通过印刷准确呈现出来,店铺等信息是否准确。岸边从没考虑过校对人的指示意在何处,也一直都不知道那是对字体的修订指示。

“手写的时候,写成两横的‘揃’就可以了,”说罢,马缔再次把目光聚焦回书上,“这里所说的正体字,并非误字的反义词,而是指印刷用的正统字体。辞典上使用的汉字,均以正体字印刷。虽说如此,《常用汉字表》和《人名汉字附录》中的汉字却使用新字体。”

什么表来着?又是个陌生的单词。总之,岸边明白了一点——编纂辞典要遵循细致入微的规则,连一个汉字都必须谨慎对待。

我能干得了吗?岸边觉得有些眩晕。也许是刚才硬抽了一张纸的缘故,桌上的纸堆失去了平衡,一股脑儿地崩塌下来盖住了马缔的手。

岸边连打了五个喷嚏。虽然很想擤鼻子,但要在这间办公室里找到面巾纸,估计得花上不少时间。

为了确保自己的空间,岸边决定在打开自己的箱子之前,先着手打扫整顿辞典编辑部。

本以为进入七月的现在不会有口罩出售,但由于近来不分季节地爆发新型流感,公司附近的便利店也能买到不织布口罩。

买了工作用手套,重叠戴上两层口罩,岸边开始了大扫除。马缔提出帮忙,但岸边郑重地回绝了。虽然刚刚见面稍显失礼,但马缔看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马缔乖乖地退回自己的座位,面向办公桌继续工作。他抱着那本象形文字的书,不停地做着笔记,也不知究竟做着什么工作。岸边装作不经意地偷瞄了一眼,看到笔记上用日语草草地写着“王的鸟飞向夜空”等字句。难道他真的能看懂象形文字吗?

大扫除比想象中有意义。

岸边把书本、校样和文件一一分门别类,摆放到大桌子上。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岸边请马缔判断哪些可以丢弃。然后,把书放回陈列资料的书架上,把文件装订好放进办公用品柜,废弃的纸张用绳子绑好放到走廊。

需要保管的校样最劳神。为编一本辞典,从一校到五校,校样要在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往返五次。编辑部对校样进行修正之后返还给印刷厂,修正版印好后再由印刷厂交给编辑部进行确认。这样的工序要反复进行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