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13页)

马缔嚼完一口腌黄瓜,问道。

“很明显呢,”阿竹婆婆啜了一口味噌汤说,“工作很辛苦吗?”

“需要定夺的事情太多,我的脑袋都快裂开了。”

“哎呀呀,脑子好使不是小光唯一的长处吗?”

好过分……虽然心里有些受伤,不过,除了学习和思考以外,马缔的确没什么别的能耐。

“问题就在于只有脑子好使这点,”马缔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饭粒,“在营业部,工作都是规定好的,基本上就是去书店跑业务。应该完成的目标十分明确,只要努力就可以,说轻松也确实算轻松。但是,编辞典靠单打独斗是行不通的,必须群策群力、分工合作才行。”

“这有什么问题啊?”

“我虽然擅长思考,但无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别人。说实话,我还没融入辞典编辑部。”

阿竹婆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小光啊,你什么时候融入过周围呢?成天只是埋头读书,从来都没带过朋友或女朋友到家里来玩,不是吗?”

“因为没有啊。”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还烦恼什么呢?”

说来也是,为什么呢?

一直以来,马缔都被视为“怪人”。无论是在学生时代还是置身出版社,他总是被孤立在只能远观的边缘。偶尔有人出于友善的好奇心主动上来攀谈,但最后总是干笑着匆匆逃开。或许是因为马缔的回应让人摸不着头脑,尽管他一本正经、真心诚意地应对,却始终无法传达给对方。

饱尝挫败感之后,马缔一头扎进了书本里。无论多么不善言辞,只要对象是书,他便能平心定气,安静而深入地与书本对话。另一个好处是,下课时间只要翻开书,同学便不会冒失地跑来搭话。

因为沉浸于阅读,马缔的成绩突飞猛进。他对传达心声的手段——“词汇”产生了兴趣,大学时选择了语言专业。

可是,无论他掌握了多少词汇,也只是作为知识,苦于表达这点还是毫无长进。虽然心中颇感落寞,却也无可奈何。马缔早已认清这一事实,也差不多接受了现状,可是调动到辞典编辑部之后,内心却萌生了期待。

“小光是想和同事们更亲近吧。想跟大家齐心协力,一起编出好辞典,对吧?”

听阿竹婆婆这么一说,马缔惊讶地抬起头来。

想要说出心声,想和大家心灵相通。

马缔总算意识到,正是这样的情绪在自己心中卷起层层旋涡。

“您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我自言自语说出口了?”

“这个嘛,因为小光和我像‘呲和咔’[10]一样心有灵犀一点通啦!”阿竹婆婆挤压着热水瓶顶上的活塞,往茶壶里注入开水,“不过话说回来,你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为这种小孩儿的事烦恼。小光你呀,真是光长脑袋的糊涂蛋。”

太难为情了。马缔再次沉默,把可乐饼一扫而光。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寻思,为什么用“呲和咔”来形容“了解彼此的心思”之意呢?虽然曾经在书里读到过这个词的词源,但并无确凿证据。除非有明确定论,否则辞典最好避免涉及词源。因为词汇诞生于使用者之间,不知产生于何时,亦不知出于谁人之口。

即便如此还是让人耿耿于怀。为什么不用“喊一声‘喂’就想到茶[11]”或“一说‘喏’便想起姆咪[12]”来表达,而一定要用“一说呲就回应咔”?“呲”和“咔”到底指什么呢?难道是取自仙鹤报恩中,仙鹤化身的女孩向着天空鸣叫以及乌鸦回应的声音吗?

“只要拜托小光,就会帮我换灯泡不是吗?”

“当然了。”

被阿竹婆婆的声音拉回现实,马缔急忙四下打量。哪个灯泡坏了?马缔特别注意照明,尽量在阿竹婆婆开口拜托之前,一发现有坏的就随即更换。难道是看漏了?

“我邀你一起吃饭,你也不会客气推辞,”阿竹婆婆注视着茶杯里升起的薄薄蒸气,“依我看啊,像这样你依靠我、我依靠你就对了。不光是对我,跟同事之间也一样。”

马缔恍然大悟,原来并非真有灯泡坏掉,而是阿竹婆婆在担心我,为我打气。

“感谢款待。”

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吃完晚饭,马缔低头道谢。作为答礼,他把刚才带过来的“扎晃一番”双手呈上。

马缔揽下收拾碗筷的活儿,到一楼的厨房刷洗餐具。阿竹婆婆在公用浴室洗完澡,早早撤回了卧室。

马缔总是在上班之前淋浴。他决定今晚不再考虑辞典和人际关系问题,早早休息。

他给阿虎专用的小碗注入新鲜的清水,在猫粮盆里盛满小鱼干和鲣鱼末,并排放在厨房的地板上。阿虎在早云庄只吃一丁点儿当作零食,阿竹婆婆常说“它一定在别人家吃过猫粮了”,但马缔总想象着阿虎自力更生捕食的情景。尽管体形丰满,阿虎可是捕猎能手。他曾经好几次看到阿虎一脸自豪地叼着麻雀或蜻蜓,慢步走在水渠的边缘。

马缔在自己房里铺好被窝,朝着窗外轻声唤道:“阿虎。”等了一会儿,阿虎却没有现身。平常晚上阿虎都会在马缔的脚边蜷成一团睡觉,今天是怎么了?

钻进被窝,马缔拉了一下懒人绳。他睁眼仰望着天花板,心想阿虎会来吧。窗户留着窄窄的空隙。

在黑暗之中凝神谛听,水渠的声响听起来仿佛清澈小溪的潺潺水声。夜风拂走云朵,月光把树叶的影子投映到窗户上。

正在这时,传来了疑似阿虎的叫声。那声音略为低沉,说不清是在恫吓还是在撒娇。

皎洁的月光洒进室内,马缔坐起身来,侧耳聆听。果然是阿虎的声音。它在哪儿?在干什么呢?

马缔有些担心,钻出被窝戴上眼镜。空气冷飕飕的,已经不能称为凉爽了。拿起扔在书堆上的袜子,微微一嗅,确定没有发臭之后套上脚。

他从窗户向水渠窥探。意外的是,阿虎的声音是从头上——晾衣台方向传来的。

对啦,一定是阿竹婆婆睡觉时关了窗户。这也难怪,今晚特别寒冷。

为了解救阿虎,马缔走上楼梯。二楼的走廊一片昏暗。从卧室传来阿竹婆婆的鼾声,回响在走廊上。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阿虎微弱的叫声。

擅闯女性的卧室实在不成体统。好在二楼的房间都和窗外的晾衣台相通,不必特意去摇醒阿竹婆婆。

马缔打开了刚才吃饭的起居室大门。早云庄已不再是寄宿公寓,马缔和阿竹婆婆也懒得给房间逐一上锁。

“打扰了。”

尽管如此,马缔还是打了声招呼才进入起居室。在月光的照耀下,室内比想象中明亮得多。他没开灯,径直走向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