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开的花朵(第4/12页)

公爵小姐脸红起来,坐到另一张圈椅上去,离得母亲远一些。叶果鲁什卡也歪扭了一下身子。

他受不了贵族的傲气和妄自尊大。

贫穷能教育任何的人!他已不止一次地亲身经历过那些比他富有的人对他摆架子了。

“如今这个年月,妈妈,”他轻蔑地耸耸肩膀说,“谁肩膀上有个脑袋,裤子上有个大口袋,谁就是好出身;谁在长脑袋的地方长上了屁股,该有口袋的地方却只有肥皂泡,他就是……一个零。就是这么回事!”

叶果鲁什卡说这话也是一种学舌。这些话是他在两个月之前从一个宗教学校的学生那里听来的。他还在台球房里同这个学生打过一次架呢。

“我情愿拿我的公爵头衔去换取他的脑袋和口袋。”叶果鲁什卡补充说。

玛露霞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充满感激之情。

“我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跟您说,妈妈,可是要您改变自己的想法……很遗憾!”

公爵夫人守旧思想受到揭发,感到很难为情,就分辩起来:

“不过,在彼得堡我认识了一个大夫,是个男爵,”她说,“对,对……在国外也有……这是真的……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嗯,对了……”

十二点多钟托波尔科夫来了。他进来的时候,也像头一回那样:对谁也不看一眼,高傲地走过来。

“不要喝含酒精的饮料,尽可能避免饮食过度。”他放好帽子,对叶果鲁什卡说,“要注意肝脏,您的肝肿大了许多。肝肿大完全是由于您服用了那些饮料。要喝我给您开的药水。”

他又转过身来对着玛露霞,也给她提出了几个最后的忠告。

玛露霞注意地听着,好像在听有趣的童话。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有学问的人。

“怎么样?我想,您已经明白了吧?”托波尔科夫问她。

“噢,听明白了!谢谢!”

他这次出诊持续了整整四分钟。

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拿起帽子,点一点头。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把眼睛盯在母亲身上。玛露霞甚至脸红了。

公爵夫人涨红着脸,像鸭子似的摇着身子,走到医生身边,不好意思地把手塞进他的白净的拳头里。

“请让我向您致谢!”她说。

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垂下了眼睛。托波尔科夫把拳头举在眼镜前,看见一沓钞票。他并不觉得难为情,也不垂下眼睛,而是把手伸进嘴里,蘸了点唾沫,很小声地数起钞票来。他数出有十二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难怪昨天尼基福尔拿着她的镯子和耳环在外面奔走!托波尔科夫的脸上掠过一小片明亮的云彩,类似人们在圣徒头上所画的光晕。他的嘴微微咧开,露出笑容。看样子,这笔报酬他很满意。他点完钱,把它放进口袋里,再一次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公爵夫人、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的眼睛盯着医生的背脊。他们三人立即感到他们的心紧缩了。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美好的感情:这个人要走了,而且也不再来了,可他们已经习惯了他那匀整的步伐、吐字清楚的声音和严肃的脸孔。母亲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小小的念头,她忽然想对这个木头般的人亲热一下。

“他是个孤儿,怪可怜的,”她想道,“他孤单一人。”

“医生。”她用柔和的老太太的声调说。

医生回过头来看一下。

“什么事?”

“请您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好吗?请不要客气!”

托波尔科夫皱皱眉头,慢慢地从口袋里取出怀表,看看表后想了想,说:

“我喝点茶吧。”

“您请坐,就坐这儿吧!”

托波尔科夫放下帽子,坐下来。他坐得笔直,像是个人体模型:弯着双膝,肩膀和脖子挺直。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忙碌起来。玛露霞睁着一对大眼睛,显出操心的神态,就像人家给她出了难以解答的习题似的。尼基福尔穿一身黑色的旧礼服,戴一双灰色手套,在所有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房子里到处响起了茶具的声音,茶匙丁零作响。不知因为什么事,叶果鲁什卡被人从大厅里叫出去一会儿,而且是被悄悄地、秘密地叫出去的。

托波尔科夫等着喝茶,坐了大约十分钟。他坐着瞧着钢琴的踏板,全身各个部位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终于客厅的门打开了,满面笑容的尼基福尔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个套着银托的茶杯:一个是给医生的,另一个是给叶果鲁什卡的。两个茶杯周围,遵照严格的对称方式,放着鲜牛奶壶和鲜奶油壶、糖罐和糖夹子、一杯柠檬以及小叉子和饼干。

叶果鲁什卡跟着尼基福尔进来了。他为了表示庄重,脸部变得有点呆板了。

走在最后的是额头冒汗的公爵夫人和睁着一对大眼睛的玛露霞。

“请用茶!”公爵夫人对托波尔科夫说。

叶果鲁什卡拿起茶杯来,走到旁边,小心地喝了一口。托波尔科夫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在旁边坐下,注视着医生的面容。

“您的茶可能不甜吧?”公爵夫人问。

“不,够甜了。”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沉默开始了。这是一种可怕的、令人讨厌的沉默。不知为什么,这时使人感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处境,使人难为情。医生只管喝茶,不说话,显然,他对周围的一切并不关心,除了面前的茶,什么也没看见。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倒非常想跟这位有学问的人说说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们俩都怕自己出洋相。叶果鲁什卡看了医生一眼,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想向医生提什么问题,却又仿佛拿不定主意。坟墓般的静寂笼罩着一切,偶尔被喝茶的声音打破。托波尔科夫喝茶的声音很响,看来,他并不感到拘束,喝得很随便,喝下去时,还带着“咕嘟”的响声,就像是水从嘴里掉进一个深渊里,扑通一声打在一个又大又平滑的东西上。尼基福尔偶尔会打破一下寂静,他的嘴唇吧嗒一声,咀嚼起来,好像在品尝做客的医生是什么滋味似的。

“据说吸烟有害,对吗?”叶果鲁什卡终于打定主意问道。

“尼古丁,烟草的生物碱,它对人的身体的影响相当于一种剧毒。每一支烟带给人的机体的毒素,在数量上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的引入却是持续不断的。毒的数量及其能量,同服用的持续性成正比例。”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彼此看了一眼:他是多么聪明啊!叶果鲁什卡眨巴着眼睛,拉长了自己像鱼一样的面孔。他这个可怜虫,没听懂医生的话。

“以前在我们团里,”他开始说,想把学术的谈话转为平常的谈话,“有一位军官,姓柯谢奇金,是一个很正派的小伙子。他长得很像您!非常像!就跟两滴水一样,甚至无法分清!他是您的亲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