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开的花朵(第3/12页)

“不妨给他穿上热病患者的紧身衣。”他用平稳的、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的语气说。

他再给了几个忠告,然后开好处方,便很快地朝门口走去。他开完处方后还顺便问了叶果鲁什卡的姓。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公爵夫人说。

“普里克朗斯基?”托波尔科夫反问道。

“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你旧日的……地主的姓!”公爵夫人想道。

公爵夫人没敢想“主人”这个词,这个旧日农奴的身影实在太威严了!

在前厅,她走到他跟前,带着紧张的心情问道:

“医生,他没有危险吧?”

“我想没有。”

“您看,他会康复吗?”

“我想会。”医生冷漠地答道,稍稍低着头,沿台阶往下走,去找他的马车。他的马车同样体态端正而又庄严,跟他本人一样。

医生走后,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在经过一昼夜的折腾以后,第一次舒畅地松了一口气。名医托波尔科夫给了她们希望。

“他多么细心,多么可爱!”公爵夫人说,她心里想为世界上所有的医生祝福。孩子有了病,做母亲的就喜欢医学,相信医学!

“这个老爷很高傲!”尼基福尔说,他在主人家里除了叶果鲁什卡的朋友、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和酒鬼之外,再也没有见到过别人。这个老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高傲的老爷不是别人,竟是那个满身肮脏的孩子柯尔卡,当年他曾不止一次地揪住他的脚把他从运水车上拖下来,并狠狠地抽打一顿。

公爵夫人一直瞒着他,没说出他外甥成了医生。

傍晚,太阳落山后,被痛苦和疲倦弄得全身无力的玛露霞忽然非常厉害地打起寒战来,这寒战使她倒在了床上。寒战之后便是高烧,肋骨疼痛。她彻夜说梦话,并哼哼着说:“我要死了,妈妈!”第二天九点多钟托波尔科夫又来了,但已不是给一个人,而是给两个人——公爵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治病了。他发现玛露霞得了肺炎。

普里克朗斯基家里笼罩着死亡的气氛。这看不见的、可怕的死神在两张床的床头开始时隐时现,每分钟都在威胁着年老的公爵夫人,要夺走她的孩子。公爵夫人绝望得失去理智了。

“我不知道!”托波尔科夫对她说,“我无法知道!我不是预言家。要过几天之后才能看清楚。”

他说这些话时是干巴巴的,冷漠的。这刺痛了不幸的老太婆的心。哪怕说一句有希望的话也好!好像要对她的不幸火上加油似的,托波尔科夫几乎不给病人开药方,只管忙于敲打、听诊、申斥,说这里的空气不干净,压布放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老太婆则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时髦的玩意儿,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她白天黑夜都不停地从这张床跑到那张床,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不断地起誓、许愿和祈祷。

她知道热病和肺炎是致命的疾病。当玛露霞的痰中带有血丝时,她以为公爵小姐已经到了“肺结核的末期”,于是她便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

公爵小姐在生病的第七天现出了微笑,并说道:

“我好了。”

您可以想象,公爵夫人当时是多么的高兴啊!

第七天叶果鲁什卡也醒过来了。公爵夫人见到来治病的托波尔科夫时,就像见到了半神半人一样不断地祈祷,幸福得又哭又笑,并走过去对他说:

“我感激您,大夫,您救活了我的两个孩子!”

“什么?”

“我对您感激不尽,您救活了我的两个孩子!”

“可是……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我原以为五天就会好的。不过反正已经好了。早晨和晚上给他们吃这些药粉,这条厚被子可以换成薄一点的,给您的儿子喝点酸饮料。明天晚上我再来。”

名医点点头,迈着匀整的将军式的步子,朝楼梯走去。

这是一个秋天的日子,白天晴空万里,略有寒意。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往往情愿忍受寒冷,忍受潮湿,忍受沉重的套鞋。空气如此清澈,连最高的钟楼上的一只寒鸦也能看见,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气息。走到街上,您的脸颊会泛起大片健康的红晕,就像克里米亚上好的苹果。早已凋落的黄叶被人们践踏着,焦急地等待着第一场雪,它在太阳照射下闪出金色的光芒,像一枚枚金币。大自然熟睡着,静谧、平和,没有一点风,也没有声音。它静止不动,无声无息,仿佛经过春天和夏天之后,已十分疲倦,要在温暖、爱抚的阳光下享一下清福了。看着这种正在开始的祥和的气氛,您自己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当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坐在窗前,最后一次等待托波尔科夫到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白天。温暖、爱抚的阳光射进普里克朗斯基家的窗户里来了,它照亮了地毯、椅子和钢琴。所有的东西都沐浴在这种阳光里。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从窗口望着街上,庆祝着自己的康复。病愈的人,特别是他们又还那么年轻,当然是会感到非常幸福的。一般健康的人是感觉不到健康的,而他们却感到了,理解了。健康就是自由,那么,除了被解放的农奴,谁还能享受到这种领略自由的快乐呢?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每分钟都感到自己是被解放了的农奴。他们是多么快乐啊!他们想呼吸,想到窗口看看,想行走,一句话——想生活,而且每秒钟都在实现着这些愿望。讨债的富罗夫、谣言、叶果鲁什卡的品行、贫穷——一切都忘诸脑后了,只有那些愉快的、不搅乱人心的事情才没有忘记:好的天气,即将举行的舞会,善良的妈妈和……医生。玛露霞又说又笑,没个完。主要的话题,就是他们每分钟都在等待的医生。

“一个令人惊讶的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她说,“他的医术多么高超!你想想吧,乔治,多么崇高的功绩:同自然界作斗争,并且战胜它!”

她一直在说。每说完一句夸张的却又是诚恳的话后,总要用手势和眼睛打上一个很大的感叹号。

叶果鲁什卡听着妹妹那些热烈称赞的话,眨眨小眼睛,唯唯称是。他自己也尊敬托波尔科夫那张严肃的脸,并相信自己的康复完全归功于他一人。妈妈坐在旁边,满面笑容,心情欢快,分享着孩子们的快乐。

她喜欢托波尔科夫不仅是因为他会治病,而且也因为她在医生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积极有为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老年人都特别喜欢这种“积极有为的东西”。

“遗憾的是,他……却是那么低贱的出身,”公爵夫人胆怯地看了一眼女儿,“而且他的手艺……也不大干净,老是在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