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开的花朵(第2/12页)

第二天早晨,大家又吃了一惊。

十一点钟左右,公爵夫人和玛露霞正在喝咖啡,尼基福尔走进饭厅来,向公爵夫人报告说,叶果鲁什卡公爵的情况不妙。

“公爵大概快要死了!”尼基福尔说,“您去看看吧!”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顿时脸色煞白,白得像亚麻布一样。一小块饼干从公爵夫人的嘴里掉了出来。玛露霞碰翻了咖啡杯,双手揪住胸口,胸膛里那颗受到出其不意的打击、惊恐万分的心跳得怦怦地响。

“大概是晚上三点钟喝醉了回来,”尼基福尔用发颤的声音报告说,“像平时一样……唉,而现在,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断地翻身,不断地呻吟……”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互相抓扶着,往叶果鲁什卡卧室里跑去。

叶果鲁什卡脸色发青发白,头发蓬乱,瘦弱得很厉害,躺在厚厚的鸭绒被子里,呼吸十分困难,全身发颤,翻来覆去。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能安静,一直在动,不住地颤抖;胸口发出一声声呻吟,唇髭上挂着一小块红色的东西,显然是血。若是玛露霞弯下腰去凑近他的脸的话,她就会看见他嘴唇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并且上颌缺少了两颗门牙。他全身都冒着热气和酒精气味。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跪着扑到他身边,放声大哭。

“他的死,是我们的罪过!”玛露霞说,捧着自己的头,“昨天我们责备他,使他伤心了,于是就……他受不了这种责备!他的灵魂很柔弱。我们对不起他,妈妈!”

她俩感到负疚,睁大眼睛,全身发颤,互相紧偎着。只有那种看见头顶上的天花板噼啪地发出可怕的碎裂声,马上就要塌下来,劈头盖脑地将自己砸得粉碎的人,才会这样地颤抖,这样地互相依偎着。

厨师想起来了,便跑去请医生。医生伊万·阿多尔福维奇来了,他个子矮小,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很大的秃顶,有一双愚笨的像猪一样的小眼睛和一个滚圆的肚子。大家见到他很高兴,就像见到了亲爹一样。他闻了闻叶果鲁什卡卧室里的空气,按了一下脉搏,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皱着眉头。

“你不用担心,夫人!”他用恳切的声音对公爵夫人说,“我不了解,不过按我的看法,夫人,您的儿子没有很大的所谓危险……不要紧!”

可是他对玛露霞说的又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公爵小姐,但按我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公爵小姐,按我的看法,公爵……哼……就像德国人所说的……很糟,不过呢,一切要看……要看所谓的转变期。”

“危险吗?”玛露霞问道。

伊万·阿多尔福维奇皱起额头,又是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给了他三个卢布。他道了谢,有点儿不好意思,咳嗽一声,就走了。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镇静下来以后,便决定去请名医。虽然名医收费很高,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亲人的性命要比钱更贵重。厨师便跑去请托波尔科夫。不消说,医生没有在家,他只好留下一个字条。

托波尔科夫对约请没有很快作出反应。她们等着他,心里发紧,彷徨不安,等了一天,又等了一整夜和一个上午……她们甚至想派人去找另外的大夫,并决定,等托波尔科夫来时,就骂他是“粗人”,而且要当面骂他,好让他下一次再不敢叫人等他这么久。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家的人尽管很难受,也只好在内心里愤怒。终于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才有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驶到他们家门口。尼基福尔急忙踩着碎步到门口去。过了几秒钟,他极恭敬地从他外甥的肩上脱下厚呢大衣。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表示他的到来,对谁也没问候,便朝病人的房间走去。他穿过大厅、客厅和饭厅,对谁也不看一眼,像将军一样庄严,整个房子都震响着他那锃亮的皮鞋踏出的声音。他的魁梧的身躯博得人们的尊敬。他体态端庄,高傲,仪表堂堂,五官极其端正,就像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他那副金丝眼镜和那张极其严肃、呆板的脸,更加突出了他高傲自负的神态。论出身,他是平民,但是平民的特点在他身上,除了极其发达的肌肉外,却几乎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老爷的气派,甚至是绅士的气派,脸蛋红晕而漂亮。如果按他病人的恭维,甚至是非常漂亮。脖子白得跟女人的脖子一般,头发像丝一样柔软,很美,只可惜剪得太短了。托波尔科夫要是注重外表的话,他就不会把头发剪短,而是把它卷起来,垂到领口上。他的脸很漂亮,只是过于枯燥,过于严肃,所以不使人感到愉快。那张脸枯燥、严肃,而且呆板,除了整天工作造成的极度疲倦外,什么表情也没有。

玛露霞走过来迎接托波尔科夫,在他面前绞着手指,开口求他帮忙。从前她却是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的。

“救救他吧,医生,”她说,抬起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恳求您!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托波尔科夫绕过玛露霞,向叶果鲁什卡那边走去。

“打开通气窗!”他一边走近病人,一边吩咐道,“为什么不开通气窗?病人怎么呼吸呢?”

公爵夫人、玛露霞和尼基福尔都往窗子和炉子那边奔去。窗子装上了双层框,没有通气口了,炉子没有生火。

“没有通气窗。”公爵夫人胆怯地说。

“把他抬到大厅里去,那里的空气没有这么闷。去叫人来!”

尼基福尔赶忙跑到床边,在床头那边站着。公爵夫人涨红了脸,因为她家里除了尼基福尔、厨师和一个半瞎的女仆外,再也没有别的仆人了。她跑到床边,玛露霞也跑到床边,用尽全力去抬床。一个衰朽的老头和两个弱女子呼哧呼哧地把床抬起来。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力量,磕磕绊绊,害怕把床弄翻了。公爵夫人的连衣裙从肩部裂开了,肚子上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脱落了。玛露霞眼前昏黑,双手痛得厉害。叶果鲁什卡真重啊!而他,医学博士托波尔科夫却傲慢地走到床后面,生气地皱着眉头,认为这些琐事占用了他的时间。他连手指都不肯动一下去帮帮两个女人!这个畜生!……

他们把床放在钢琴旁边。托波尔科夫掀开被子,并向公爵夫人提问,开始给翻来覆去的叶果鲁什卡脱去衣服。转瞬间,他的衬衣就被脱了下来。

“您说得简单一点,劳驾!这些话跟病情不相干!”托波尔科夫一边听着公爵夫人说话,一边吐字清楚地说,“没有事的人可以离开这里!”

他用小锤子敲了敲叶果鲁什卡的胸口,再把病人翻过身来,背朝天,又敲了敲。他听诊时带着喘息的声音(医生听诊时总是要喘息的),诊断确定是一种单发性酒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