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吉夫斯和老同学(第2/6页)

换成较乐观的场景,又或者我事先并不晓得其灵魂之扭曲,她或许会给我留下一个极好的第一印象。她是个挺标致的女郎,虽然有些棱角分明,但无疑很有吸引力。可惜,就算她貌若天仙,伯特伦·伍斯特也决不会动心。听她一开口,就算是特洛伊的海伦转世,凡是思想健全的男士,都会望而却步。

她从头到尾就没有闭过嘴。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炳哥何以如此心如刀绞。她话中的内容只有两点,一是饮食,二是炳哥摄入过量的习惯,及其对胃黏膜的恶劣影响。她对我的胃黏膜倒是不大感兴趣,让人觉得就算伯特伦撑死了也不干她的事。她一门心思都扑在炳哥身上,仿佛炳哥才是她需要拯救于火坑的对象。只见她双眼盯牢炳哥,一如女祭司望着自己误入歧路的得意门徒,历数炳哥只吃缺乏脂溶性维生素的食物对自己的五脏六腑造成的各种伤害。她畅谈蛋白质、碳水化合物以及普通个体的营养生理需要。此女不信说话拐弯抹角那一套,讲了一则某人拒不吃西梅的轶事,完全不登大雅之堂,害得我倒足胃口,最后两个菜碰都不想碰。[1]

“吉夫斯,”当晚我摸回寝室的时候说,“我看事情不妙。”

“是吗,少爷?”

“不错,吉夫斯,我看很不妙。现在我很担心,情况比我原先想象的还糟糕。听了利透先生饭前的那番话,或许觉得这位派克不过是原则上支持饮食改革罢了。现在我发现并非如此。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就拿利透先生做反例。对他大加批判啊,吉夫斯。”

“果然,少爷?”

“对,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直数落他吃得太多、喝得太多,而且还狼吞虎咽。你真该听听她把利透先生和已故的格莱斯顿先生[2]作比较的那一段话。她比较了两人的咀嚼能力,结论竟然是炳哥落了下风。但最不祥的兆头,是炳嫂还频频点头。太太们都这样吗?我是说,欢迎大家批评自家的主子兼夫君?”

“对于外人提出的调教丈夫的建议,太太们一般都从善如流。”

“所以成了家的男士总是愁眉苦脸,啊?”

“是,少爷。”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提早叫吉夫斯去楼下端了一碟子饼干。我随便捡了一块,若有所思地嚼起来。

“你知道我怎么想,吉夫斯?”

“不知道,少爷。”

“利透先生的居家幸福岌岌可危,可他本人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开始理解婚姻生活了。我开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你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分析出来的,吉夫斯?”

“洗耳恭听,少爷。”

“那,是这样的。就说有一对男女,新婚燕尔,开始一段日子里,是事事称心。太太觉得先生是所有女性梦寐以求的对象,视他为天下至尊——我这意思你明白吧,心里只有崇拜和敬重。可以说是欢乐满人间,啊?”

“少爷所言极是。”

“之后呢,渐渐地——借用一句成语,叫细大不捐——开始幻灭了。她观察丈夫吃水煮蛋,最初的光环开始消逝。她又观察丈夫啃排骨,光环继续消逝。以此类推,你明白吧,经年累月。”

“一清二楚,少爷。”

“现在听好了,吉夫斯,说到重点了。这才是症结所在。一般来说是没问题的,因为我刚才也说过,幻灭是渐渐产生的,女方有的是时间调整心态。但是在炳哥的例子中,由于这位不识相的派克说起话来毫无保留,所以打击是一哄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毫无任何准备地,炳嫂眼中的炳哥已然成了人形大蟒的化身,其体内器官更是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经过派克的丑化,她脑子里的炳哥立刻成了饭店里那种三层下巴、金鱼眼、额头上青筋暴露的食客形象。只怕用不了多久,爱意就会枯竭了。”

“少爷这样看?”

“我相当肯定。感情再深,也经受不住这种压力。就在今天吃饭的工夫,派克提了两次炳哥的肠管如何如何,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是战后世风日下吧,这种话也不该当着男士的面说呀。哎,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就这么揪着人家的肠管数落个没完,人家太太不可能不犯寻思的。我认为,如此下去,利透太太很快就会认定,坏成这样,与其修修补补,不如干脆放弃炳哥,另寻新样品。”

“着实令人忧心,少爷。”

“咱们得做点什么,吉夫斯。你得想想辙。除非你有办法把这个派克扫地出门,而且还是尽快火速地,不然这个家庭气数将尽了。瞧,炳嫂生性浪漫,因此情况还不是一般的糟糕。她这种女士,一天不写出5000个肉麻文字就觉得日子虚度了,因此即便是心情好,也会时时有种渴望。写小说写得自己都信了。我是说,我怀疑炳嫂从一开始就有一丝抱憾,只怪炳哥不是她笔下那种坚毅寡言的帝国领袖,眼光神秘莫测,十指纤长灵活,脚踏一双马靴。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一清二楚,少爷。少爷是说,派克小姐的批评之语将起到催化作用,将潜意识里影影绰绰的失望情绪上升到意识层面。”

“再说一遍,吉夫斯?”我本来想一击即中,结果偏了好几码。

他又复述了一遍。

“哦,我敢说你猜得不错,”我说,“反正呢,重点就是,邮政局长派克必须走人。你打算怎么动手?”

“只怕一时之间尚无头绪,少爷。”

“行了,吉夫斯。”

“确实如此,少爷。或许待我见过这位小姐之后——”

“你是说想研究一下个体心理什么的?”

“正是,少爷。”

“那,我是想不出怎么办。我是说,你总不能凑在饭桌前听派克闲话家常。”

“这的确是个难题,少爷。”

“我看呢,最好的机会是趁星期四去雷肯纳姆看赛马的时候。我们打算带上午餐篮子在外面野餐,那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凑在近旁,递个三明治什么的。我建议你竖起耳朵,擦亮双眼。”

“遵命,少爷。”

“好样的,吉夫斯。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眼睛瞪大点。这会儿呢,你得再下楼跑一趟,到处搜一搜,看还能不能再续一碟子饼干。我想吃得厉害。”

转眼到了赛马会这天。这天万里无云,妙不可言,随便谁见了,都会感叹“上帝司于天上,世上万事升”。这是晚秋的那种天气,阳光普照,鸟儿叽喳,空气中有种味道,叫人神清气爽,血管里热血沸腾。

只可惜,这种神清气爽的味道我却不大受用。我只觉得体力充沛,早饭的叉子才刚撂下,就开始琢磨午餐吃什么了。可一想到这个派克影响所及,午饭能是什么伙食,我不由垂头丧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