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西皮的自卑情结(第2/5页)

他说完就走了,空气里随即空了一块10×6英尺的空缺出来。等这片空间合拢后,我站起身。

“怎么回事?”我问。

老西皮好像突然发疯了,我不禁一惊。只见他以手加额,抓着头发,揪了一阵子,猛踢桌子,最后瘫坐在椅子里。

“叫他去死!”西皮开口道,“我诅咒他回教堂的路上踩到香蕉皮,扭到两只脚腕!”

“他是谁啊?”

“我诅咒他患上咽喉炎,没办法主持期末布道!”

“好好,那他究竟是谁?”

“我的老校长啊,伯弟。”西皮说。

“哦,那,我亲爱的兄弟——”

“我以前学校的校长。”他痛苦地望着我,“老天!难道你还不明白?”

“压根没明白,伙计。”

西皮一跃而起,在地毯上踱了一两圈。

“想想看,”他说,“要是见到从前学校的校长,你是什么感受?”

“没可能。他老人家已经归西了。”

“那,我来讲讲我的感受吧。我就像又回到了小四班[5],因为扰乱纪律被班主任送去见校长。伯弟,虽然只此一次,但我永远记忆犹新。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我清晰地记得敲开沃特伯里的门,听见他说‘进来!’,像狮子对基督徒嘶吼。我进了门,拖着步子走上地毯,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吞吞吐吐地解释原委。然后,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我俯下身,老地方狠狠吃了六记,那藤条是如蛇之啮呀[6]。时至今日,每次见他来我办公室,我那旧伤口就隐隐作痛,嘴里只会说‘是先生’‘不是先生’,好像自己只有14岁。”

我开始明白状况了。西皮他们这帮卖文为生的人有个毛病,就是会染上艺术家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爆发。

“他老是带着什么《旧学校之回廊》《塔西佗鲜为人知的历史》之类的狗屁文章跑来,我又没胆量说不行。我们报纸可是专门报道社会文化风貌的。”

“西皮,你得坚定原则,原则啊,老兄。”

“怎么可能?我一见他就觉得自己像团成一团的吸墨纸。每次他用鼻子尖对准我,我就一阵腿软,好像又回到学生时代了。伯弟,这是迫害呀。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老板就会发现,并且准确无误地判断我准是脑子坏了才敢发那种东西,立刻炒我鱿鱼。”

我一阵沉思。还真是个难题。

“你看这么着——”我说。

“没用。”

“仅供参考罢了。”我回答。

“吉夫斯,”到家以后我立刻呼唤他,“待命!”

“少爷?”

“把脑筋磨快。我手头有个案子,需要你全力以赴。你有没有听说过格温德琳·莫恩小姐?”

“她著有《秋叶》《英伦六月天》等作品。听过,少爷。”

“老天,吉夫斯,你好像无所不知。”

“少爷过奖。”

“那,这位莫恩小姐正是西珀利先生仰慕的对象。”

“是,少爷。”

“但不敢对她开口。”

“情况通常如此,少爷。”

“觉得自己配不上。”

“一点不错,少爷。”

“可不!但事情还没完。吉夫斯,这事儿你先记好放在一边,专心领会接下来的问题。你知道,西珀利先生在一家周报做编辑,专注于报道风流社会文化的。现在呢,他从前的校长老是跑去找他,尽倾倒一些根本不适合风流社会的垃圾文章。还清楚吧?”

“一清二楚,少爷。”

“这个没骨气的西珀利先生千般不愿,还不得不帮人家发表,因为他没胆量叫对方哪凉快哪待着去。总之,吉夫斯,他根本的问题就是有那种——咦,话到嘴边我就想不起来了。”

“可是自卑情结,少爷?”

“对对,就是自卑情结。我在阿加莎姑妈面前就有。你是知道我的,吉夫斯,要是救生艇上需要志愿者呢,我二话不说就自告奋勇。即使有人说‘别下矿井,爹地’,我的决心也丝毫不会动摇——”

“无疑,少爷。”

“可是呢——吉夫斯,接下来的话你可仔细听着——只要听说阿加莎姑妈亮出短斧并朝我的方向移动,我拔腿就跑。原因呢?因为她能让我产生自卑情结。西珀利先生的情形也一样。情况需要的话,他会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挺身去堵枪口,但他却不敢向莫恩小姐求婚,也不敢对老校长当胸一脚,叫他把破烂的《旧学校之回廊》另投别家,因为他有自卑情结。你说怎么办,吉夫斯?”

“只怕一时之间尚想不到万全之策,少爷。”

“你需要时间思考,嗯?”

“是,少爷。”

“慢慢来,吉夫斯,慢慢来。说不定一觉醒来就有思路了。莎士比亚怎么形容睡眠来着,吉夫斯?”

“温柔扫却身心的疲惫,少爷。”

“说得好。那,就这样了。”

知道吗,睡一觉最有助于打开思路。第二天一醒来我就发现,我在睡梦中已经将一切安排就绪,想出了一条妙计,绝不次于福煦[7]。我按下铃,等着吉夫斯端早茶进来。

我又按了一遍,结果过了5分钟,他才端着香气四溢的热饮现身。

“很抱歉,少爷,”面对我的责备他解释道,“我没有听见铃声,我正在客厅里,少爷。”

“嗯?”我啜了一口热茶,“忙前忙后的,是吧?”

“给少爷新买的花瓶掸灰。”

我心里暖洋洋的。我最喜欢能放下骄傲、知错就改的人。当然了,他并没有开口认错,但咱们伍斯特听得懂弦外之音。看得出,他正调整心态,拥抱那只花瓶。

“怎么样?”

“是,少爷。”

好像在打哑谜,但我没往心里去。

“吉夫斯。”我说。

“少爷?”

“关于昨夕咱们商讨的事宜。”

“少爷指西珀利先生的事?”

“不错。你不用操心了,叫大脑停工吧,不需要你的服务了,因为我已经想到了办法。就是灵光一闪。”

“果然,少爷?”

“可不是灵光一闪。这种问题呢,吉夫斯,首先就是要研究——我想说什么词来着?”

“恕我不知道,少爷。”

“挺常用的一个词。”

“心理,少爷?”

“就是这个名词。是名词吧?”

“是,少爷。”

“痛快!那,吉夫斯,请注意西皮的心理。西珀利先生呢,你懂我的意思吧,眼睛上的鳞还没有掉下来[8]。所以,吉夫斯,我的任务就是想个计策,让那些鳞掉下来。明白?”

“不是很明白,少爷。”

“嗯,我是这么个意思。眼前呢,这个沃特伯里校长对西珀利先生肆意践踏,因为此君有尊严护体——我这么说你懂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西珀利先生已经长大成人,每天例行刮胡子,并且坐着重要的编辑职位,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家伙曾经赏过他六记。结果:自卑情结。要解开这个情结,办法只有一个,吉夫斯:安排西珀利先生目睹沃特伯里尊严扫地。这样一来,他眼睛上的鳞就掉下来了。吉夫斯,这你肯定明白吧?反思一下你自己吧。你肯定有一些朋友亲戚特别崇拜你敬重你。假设有一天晚上,他们看见你酩酊大醉,在皮卡迪利广场中央穿着内衣大跳查尔斯顿舞[9]。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