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恐惧的苦痛:仿佛一个冰凉的钢环紧紧绕住我跳荡的心房。一大早,报童已送过报纸,可送奶的还没来,破晓的鸟鸣声声,一辆带喇叭的英国装甲车沿街行驶,把我和大家都吵醒了。他们用英语和希伯来语广播,六点半开始宵禁,解禁时间另行通知。如果发现有人外出,他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光着脚,眼皮还黏在一起,爬到了父母的床上。我感到僵冷,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被鬼魂附身者的预言攫住:他们会发现。很快。多可笑的藏匿地点。根本就不是什么藏匿地点,只是一个浅棕色的纸包插进了一排封面略浅的书中。它又厚又宽又高,因而在书中显得突出,就像用粗布把自己装裹起来的歹徒,挤进了修女的队伍中。爸爸、妈妈会被关进俄罗斯庭院,或被带到阿卡监狱。他们甚至可能会被流放到塞浦路斯、毛里求斯或厄立特里亚,也可能被带到塞舌尔群岛。“放逐”一词犹如匕首刺穿了我的胸膛。

我孤零零一人在家里做什么,正如我所知,这个家很快就会由小而舒适变得大而邪恶,一夜夜、一周周、一年年,孤零零一人在家,孤零零一人在耶路撒冷,完全孤零零,因为我的祖父母(父母双方的)、姨妈和伯伯们都被希特勒杀害了,等他们到了这里,会把我从放笤帚的柜橱里那可怜的藏身地点拖出,把我也给杀了。醉醺醺的反犹英兵,或是好杀戮的阿拉伯帮。因为我们是少数,我们是正确的,我们始终正确,但我们始终是少数,四面受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邓洛普军士除外?你去他那里刺探,从他那里窃取秘密。叛徒,叛徒。命该如此。)

我们三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传来爸爸平静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在黑暗的房间里绘出常识的圆环。

“报纸。我们还有三十二分钟。我确实有时间去取报纸。”

妈妈说:

“请待在这里。不要去。”

我支持她,尽量让声音更像爸爸,不像妈妈:

“真的不要出去,爸爸。为取报纸而冒险确实不理智。”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仍然穿着蓝色睡衣,后开口的黑拖鞋,不以为然地微笑着,好像他为我们在丛林中猎取狮子后归来。他把报纸递给妈妈。

我帮他们折起床,床一合拢,就立刻伪装成了诚实的沙发。它没有什么可疑的,甚至不要想象它有完全私密的内在空间——隐藏起来的床垫、枕头、床单和睡衣。听都没听说过。

我把五个靠垫摆放在沙发上,完全等距离。我也把自己的床收拾好。我们还草草洗漱,穿衣,把一切收拾停当,整理桌布,甚至把妈妈的便鞋塞到沙发底下,自始至终,遵守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协议,谨防看纸包的方向。由于某种原因,纸包在夜里决定自己要引人注目。它突出地站立在波兰文的世界文学精品中央,就像中学里早上点名的笨拙士兵。就在妈妈要整理花瓶里的花,爸爸正更换书桌上吸墨台里的报纸,让我去厨房布置桌子时,传来了敲门声。爸爸立即回应,讲的也是英语,也彬彬有礼:

“请等一下。”

他开开门。

我吃惊地看到他们只有三个人:两个普通士兵(其中一人脸上有块烧伤的疤痕,因此半边脸是红的,像屠夫的肉),一个窄胸、瘦长脸的年轻军官。三个人都身穿长短裤,卡其色的袜子与短裤在膝盖附近几乎交会。两个士兵手持冲锋枪,枪管冲着地面,仿佛低垂着眼帘,确实不光彩。军官拿着一把手枪,也把枪口朝下;手枪看上去与邓洛普军士的手枪一模一样。(也许他们是他的熟人或者朋友?要是我立刻告诉他们我是邓洛普军士的朋友会怎么样?他们会放弃搜查,甚至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吗?那样我们就能和他们说话,最终让他们睁眼瞧瞧他们使我们遭受的不公正待遇。)

爸爸在说“请进”时,带着尤为明显的殷勤。瘦军官惊诧片刻,仿佛爸爸的殷勤把搜查这户人家变成了极其粗鲁的行动。他为这么早就来打扰我们请求原谅,解释说,不幸的是,他有责任迅速查看一下,弄清一切是否正常。他不假思索地把手枪放回枪套,扣上扣子。

他方和我方都有片刻的踟蹰,不清楚接下来做什么。在检查之前,他方和我方还需说什么吗?

当俄巴迪亚大街诊所里的格里皮尤斯医生给我体检时,她总是难以找到恰当的词句让我把衣服脱得只剩下内裤。妈妈和我会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她鼓起勇气,用带德语口音的粗哑希伯来语说:“请脱下所有的衣服,只是不需要脱内裤。”她说内裤时,显然局促不安。仿佛她觉得应该有不太丑陋、不太尖锐的词汇。(实际上,我想她是对的。)建国不久,格里皮尤斯医生爱上了一个美国盲诗人,追随他去了塞浦路斯。三年后,她孑身归来,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诊所,只是模样有些变化,平添几分苦涩与瘦削。尽管她实际上没有消瘦;也许是人缩了,枯了。但正如我以前所说,没有规则我就无法生活,甚至无法入睡。因此,格里皮尤斯和她的美国盲诗人,她从法马古斯塔带回的长笛,她有那么两三次在早晨吹出的奇怪曲调,她的第二任丈夫,一个甜食进口商兼抗遗忘专利的发明者,还有形容身体私处和内衣细目的词汇是否合适等整个问题,得留待另一个故事。

军官恭敬地对爸爸说话,就像一个学童对老师说话:

“请原谅。我们要努力快点,但同时我恐怕必须请你们不要离开这里。”

妈妈说:

“我可以给你们倒杯茶吗?”

军官充满歉意地说:

“不,谢谢。我在上班。”

爸爸用希伯来语,用他那镇定、得体的口气,抗议说:

“你太敬业了。不必这样。”

从职业角度看,搜查并没有赢得我的认可。(我已经偷偷地慢慢向前走了四五英尺,走到门厅,我在那里可以观察到家中的大部分。)

士兵们仔细查看我的床下,打开我卧室的壁橱,把衣架推向一边,挨个戳弄挂着衬衣和内裤的衣架,扫视厨房,草草看过洗手间,出于某种原因集中查看冰箱,上上下下查了个遍,敲打两处墙壁,同时,军官检查爸爸挂在墙上的地图。脸上有烧伤的士兵在门厅找到个松动的衣钩,查看它的松动程度,直到军官气冲冲地说,如果再不小心,就会把衣钩弄坏了。士兵顺从地不再管它。当他们都走进我父母的卧室时,我们跟了进去。军官显然忘了我们应待在门厅一角。图书馆之大显然令他吃惊,他犹豫着问爸爸:“请原谅,这里是学校吗?还是一个宗教膜拜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