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已经说过上了锁的盛药抽屉,以及妈妈在地下工作中的角色。在施行夜间宵禁期间,当我在枪声或隆隆爆炸声中醒来时,我有时会努力不让自己再次睡着,即便恢复了沉寂。我紧张地躺在那里,希望听到窗外人行道上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挠门声、走廊里轻轻的说话声、咬紧牙关遏制下去的疼痛呻吟声。我的责任是不去了解谁负了伤。不看、不听,甚至不去想象备用床垫夜晚在厨房的地上摊开,黎明前夕消失。

整个夏天我都在等待。没有受伤的战士前来。

还有四天暑假就要结束了,我就要开始上七年级了,我父母去特拉维夫参加一个纪念他们故乡城市的晚会。

妈妈说:

“好好听着。雅德娜主动来这里过夜,照顾你,因为我们要在特拉维夫留宿。你要乖啊。别讨人嫌。帮助雅德娜。吃光放在你盘子里的东西。不要忘记,世上还有孩子正在死去,如果他们吃了你剩在盘子里的食物,就可以再活上一个星期。”

人的肚子里有个科学尚未发现的小槽,我的大脑里,心房里,膝盖上的所有血液都流进那个小槽,化作海洋,像海洋一样咆哮。

我扯着嗓子回答,把桌上的报纸叠成两折、四折、八折。

“没事的。你们去吧。”

我试图再对折一下,但没有成功。

折叠报纸时,我问自己科学是否找到了一种方法,如果科学尚未找到,我自己是否可以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找到这种方法,让人二十四小时踪迹皆无。完全消失。不存在。但不只是留下空缺,比方说,就像星际空间;而是消失,但人还要继续待在这里,观看并倾听一切。充当我,并充当影子。待在这里,但人又不在。

因为我单独和雅德娜在一起时该怎么办?我怎么对待自己不光彩的行为?又是在我们家里?我应该要她原谅我吗?在搞清楚(你怎么搞清楚,傻瓜?)她是否看到并注意到有人从大街对面的房顶瞧看她之前,或之后?如果她看见了,她是否注意到那个人是谁了?我是否真的需要坦白?如果需要,我怎么才能让她相信那只是个突发事件?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我当然不是那个声名狼藉的窥淫癖,人们看见他待在居住区的房顶上,大家悄悄议论,一连几个月也没抓到他。我看她时(只有一次!十秒钟!),我没有想她的身体,而是在想英国占领者的阴谋。那只是个突发事件。(那是什么?我看见什么了?什么也没看见。黑糊糊的小块,明亮的小块,又是黑糊糊的小块。)也许我可以对她撒谎。撒什么谎?怎么撒谎?从那儿以后我是怎么想她的?

我最好闭嘴。

我们俩都最好假装没发生过那回事一样。就像我父母在搜查时只字不提藏在这里的纸包之事。就像他们对许多事只字不提,那些沉默犹如叮咬。

父母三点钟出发,没有放过从我这里攫取一连串的承诺:记住,要注意啊,别忘了,一定,无论如何,尤其要注意,千万不要这样。他们离开的时候说:

“冰箱里装满了食品,别忘了告诉她东西放哪儿了。好好的多帮忙,别讨人嫌。尤其要记住,跟她说我们房间里的沙发已经给她放成了床,跟她说在厨房里给她留了个条子,冰箱满满当当。你十点钟之前睡觉,记住用两把钥匙把前门锁好,提醒她关灯。”

我独自一人。我在等候。我上百次地在各个房间里转悠,查看一切是否收拾停当,是否恰到好处。我怕,然而有点希望她忘记了要来这里的承诺。不然就是她在宵禁之前没能来成,整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而后,我从衣橱里拿出妈妈的针线筐,缝衬衣上的一个扣子。不是因为扣子掉了,而是因为扣子松了,我不想让它正赶上雅德娜在这里时掉下来。而后,我把用过的火柴收起来。为节约起见,我们把用过的火柴放在新火柴旁边的另一个火柴盒里,重新使用:从普赖默斯便携式煤油炉借火点燃煤油灶,反之亦然。我把用过的火柴藏在调料的后面,因为我怕雅德娜会看见,认为我们穷,或小气,或不怎么讲卫生。而后,我站在衣橱后面的立式穿衣镜前,吮吸樟脑球的淡淡气息,衣橱里总是弥漫着樟脑球的气味,令我联想到冬天。我往镜子里看了一会儿,试图一劳永逸地做出决定,如同爸爸所要求的,客观地决定,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是那种面色苍白的孩子,瘦削,棱角分明,面部表情多变,眼神焦虑不安。

那是叛徒的模样吗?

还是地下室里的黑豹的模样?

一想到雅德娜快长大了,我便感到心痛。

如果她真能了解我,她也许会意识到我只是个被困在多话孩子壳内的孩子,但从那里面,隐约显现出——

不,最好到此为止。“隐约显现”51这个词就像挨一嘴巴那样使人痛苦。我应受这样的惩罚。如果由于某种原因造成雅德娜今天晚上给我一嘴巴,我也许真的会好受些。但愿她忘了,但愿她永远不会来,我想。我跑去偷看——不是偷看——从卫生间窗户的一角看看,因为你从那里差不多可以看到街道拐角西诺皮斯基兄弟的杂货店。既然来到了卫生间,我便决定洗洗脸和脖子,不是用我和爸爸用的普通肥皂,而是用妈妈的香皂。接下来,我把头发用水浸湿、梳理,把头发的分缝整理得更加挺直,而后我用纸扇着脑袋,迅速把头发吹干,因为如果雅德娜刚好在这时候来了该怎么办。我意识到,我只是为她才把头发浸湿的。我还剪了剪指甲,不过我星期五才剪过指甲,只是出于安全起见,可是我后悔了,因为指甲看上去像是被我咬过的。

我等到差九分钟七点。宵禁就要开始了。从那儿以后,我有几次在等候女人时,思量着她们是否会来,如果她来,我们会做什么,我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该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所有的等待也不如那一次,当雅德娜险些不出现的时候那么紧张和残酷。

我刚刚写下“等候女人”几个字,因为雅德娜那时快二十岁了,而我只有十二岁零三个月,只是占她年龄的百分之六十二,换句话说,我们之间隔着她年龄的百分之三十八,正如我用铅笔在爸爸书桌上的一张卡片上所计算的那样。时钟已经接近七点,宵禁就要开始了,我已经说服自己就这样了,没希望了,雅德娜把我忘了,理由充足。

我做了这样的计算:再过十年,当我二十二岁零三个月时,雅德娜就三十岁了,我的年龄只是她年龄的百分之七十四,当然比眼下的百分之六十二要好,但还是挺糟糕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之间的差距会逐渐变小(按百分比计算),但令人沮丧的是,这种渐渐减少的差距将会减少得越来越缓慢。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马拉松运动员。我连续算了三次,每次差距减少得越来越慢。在我看来,既不公平又不合逻辑的是,在接下来的一些年里,我以百分之十的速度迅速地接近她,而后,当我们人到中年或老年时,我们之间的百分比差距会像蜗牛蠕动一样减少得非常缓慢。为什么?逐渐减少差距这一过程本身是否最终会完全终止?永远终止?(自然法则。没事。我懂。当妈妈给我讲述蓝色百叶窗的故事时,她说,过去,自然法则迥然不同。很久以前,地球是扁平的,太阳和星星围绕地球运转。现在只剩下月亮围绕我们运转了,谁知道有朝一日那个法则是不是也会被废除?它证明,一般情况下变化总是朝坏的方向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