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费玛的宽恕和忘却(第2/5页)

当她用“陌生的男子”这个说法时,费玛下意识地笑了。她注意到他在微笑,于是就像一个受到安抚后破涕为笑的孩子一般冲他露出满脸笑容。她说:

“我刚才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没有男子汉气质,我只是想说,我在和你交谈时能把你当成哥哥。我们不得不忍受诗人写的那么多的狗屁胡话,忍受他们的贝雅特丽齐[9]、他们的大地母亲、他们的瞪羚、他们的雌虎、他们的海鸥、他们的天鹅,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但我告诉你,在我想来,做男人要比忍受诗人的狗屁胡话复杂一千倍。要么就一点也不复杂,只是令人恶心的讨价还价罢了。你跟我做爱,我就给你一点温存。或者只是温存的印象。既当娼又当娘吧。白天做一条小狗,夜里做一只小猫。有时,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男人喜欢性交,但憎恶女人。别生气,埃弗雷姆。我只是笼统说说。肯定有例外。比如像你就是。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你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的样子让我感觉好多了。”

费玛向前倾过身体,为她点着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的一支香烟。他在想:在大中午光天化日之下,在耶路撒冷的市中心,他们皮带上插着手枪,已经在那里四处逛荡了。疾病从一开始就潜伏在复国主义思想中吗?除了通过成为人渣的方式,犹太人就没办法重返历史舞台了吗?每一个饱受摧残的孩子长大后都得成为暴徒吗?在重返历史舞台之前,我们不已经是人渣了吗?我们是不是非得做残害者,要么就做暴徒呢?没有第三种选择了吗?

“二十五岁的时候,”安妮特继续说道,“在我谈了两三次恋爱、堕了一次胎、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后,我认识了这位年轻的矫形外科大夫。一个文静、腼腆的男人,根本不像以色列人,想来你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向我求爱,甚至每天都给我寄一封情书,但从没试图碰我一下。一个勤奋、诚实的男人。他喜欢为我搅咖啡。他认为自己是个平平常常、走中庸之道的人。作为一名资历较浅的大夫,他工作起来就像个疯子,一当班就是好几个小时,还要候诊,还要值夜班。他有一小帮知心朋友,那些朋友都很像他。他的父母是难民,像他一样有教养、识礼仪。认识不到一年,我们结婚了。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动荡。他待我就像我是玻璃做的,想来你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费玛差点儿就打断了她:可我们都是这样;这正是我们亡国的原因。但他控制住了,什么都没有说。他只不过刻意将安妮特放在烟灰缸边上、这会儿正在阴燃的香烟头小心翼翼地给掐灭了。他将自己的三明治吃完了,可仍然觉得饿。

“我们把各自的积蓄和父母给我们的零花钱凑在一起,在吉瓦特扫罗买了一个小套住房。我们买了一套家具、一个冰箱和一个电饭锅。我们一起选购窗帘。我们从没有发生过争执。彼此尊重,相互友好。他就是喜欢让着我,至少这是我那时的想法。友好是描述我们俩关系的恰当词汇:我们俩总是尽力待对方好。待对方公平。我们展开比赛,看谁做得更体贴。接着,我们的女儿出生了。两年后,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耶里自然是一个通情理、尽责任的父亲。始终如一。从不动摇。准确的用词应该是可靠。他乐意洗尿布,他知道怎样洗蚊帐,还从书本上学会了烹调和园艺。只要工作闲下来,他就带两个孩子到城里玩。一段时间之后,他在床上的功夫甚至也有了进步。渐渐地,他认识到我并不是玻璃做的,想来你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偶尔在吃饭的时候他还讲上一个逗人发笑的故事。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养成一两个让我颇为气愤的习惯。都是没什么害处的小毛病,但他就是改不掉。比方说,用一根手指敲击东西。并非像大夫那样敲击病人的胸口。倒像敲门。坐在那里读报纸的时候,他就不自觉地敲击椅背,一下都停不了。好像他要竭力进到房间里去。他还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在浴缸里向四处洒水,一洒就是半小时,同时还不停地敲击浴缸上的瓷砖,好像正在寻找一个密仓。他还有一个习惯:你对他说话,他总习惯性地用意第绪语Azoy[10]回答你。我对他说我发现电费单上有个错误,他就说A z o y。我们家的小姑娘对他说她的布娃娃对她生气了,他就笑着说A z o y。我干预他说:你为什么不能偶尔也听听孩子们在跟你说些什么呢?他所说的还是那句话,A z o y。他还会通过门牙牙缝吹出具有讽刺意味的口哨。也许既不是口哨,也一点不具讽刺意味,仅仅是撅起嘴唇将气流释放出来而已。我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他这样做会把我逼疯的,可他就是改不掉这个习惯。他甚至似乎意识不到自己又做这样的事了。但诸如此类的习惯毕竟都是让人心烦的小毛病;你能够学会容忍这些小毛病。毕竟还有酒鬼丈夫、懒骨头丈夫、与人通奸的畜生、性变态者和疯子呢。不管怎么说,我自己说不定也养成了某些他不喜欢的习惯,只不过他从来不说罢了。对他压根儿就无法克服的习惯,像敲击东西和吹口哨之类,我没有理由大惊小怪的。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我们把阳台封闭起来,又做成了一个房间。我们一起去欧洲旅游,买了一辆小汽车,更换了当初购买的家具。我们甚至还买了一条德国牧羊犬。我们把双方父母都送进了一家私人养老院。耶里尽了自己的本分。他努力让我开心。他对我们共同取得的一切很满意。也许只是我认为这样。然而,他仍然吹口哨,仍然敲击东西,偶尔还咕哝一句A z o y。”

费玛在想:坦克将议会大厦团团围困,空降部队占领电台,上校们发动政变——这事不会在这里发生。在这里,我们只会慢慢地腐烂。一天一英寸。人们甚至注意不到灯光的熄灭。因为它们不会一下子熄灭:灯光将慢慢地变弱。要么,我们终将齐心协力,有目的地促成一次严峻的全国性危机;要么,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固定的危机时刻。他说:

“你描述得栩栩如生,我好像都能看得到。”

“我没有让你感到乏味?我又抽烟了,请你不要生气。说这些事情,我真的觉得不舒服。我的样子肯定很难看。我一直在哭。行行好,请你不要看着我。”

“恰恰相反。”费玛说。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道:

“你的耳环看上去也很漂亮。很特别。就像一对萤火虫。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晓得萤火虫是什么模样。”

“跟你在一起真是愉快。”安妮特说,“很久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么开心。尽管你几乎什么也没说,只是听我讲,在一旁理解。我们的两个孩子长大一些的时候,耶里鼓励我到耶路撒冷市议会找一份兼职工作。我们开始攒钱了。我们买了一辆新车。我们还梦想着自己盖一幢红瓦房,带一个真正的花园,地点在市郊,就在米瓦谢鲁特镇。晚上,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我们有时就坐在那里看美国出版的家政杂志,草拟各种各样的设计。有时,他用手指击打着我们的设计草图,好像要试试到底有多结实。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展露出音乐天赋,于是我们决定在这方面进行投资,供他们上音乐课,请家庭教师,送他们上音乐学院。夏天,我们一家四口就到纳哈里亚[11]的海滨去度假。到了十二月份,我们就把孩子们留在家里,去埃拉特租一套平房。十年前,我们卖掉了他父母的套房,买下了我们现在居住的平房。到了星期六晚上,我们家通常就有好几对夫妇聚集在一起。埃弗雷姆,如果你觉得厌烦,不想听了,那就别不好意思,只管打断我好了。或许我讲得太琐碎了?后来,这位可靠的男人当上了所在部门的副主任。他开始在家里以私人身份为患者看病。这样,我们在米瓦谢鲁特镇购买一幢花园别墅的梦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了。我们两个于是都成了大理石、瓷砖和房顶瓦的专家,想来你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来,除了一些表面上的争吵外,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一丝阴影。或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每次争吵过后,我们都互相道歉。他说他对不起,我说我对不起,他还咕哝一声A z o y。接着,我们要么一起换床单,要么就一起做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