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9页)

整整一天,阿扎赖亚心想,总是他们四个人。我是一个没人需要的多余人,也就只能在灌木丛里蹭来蹭去,或者在泥地里,为了那点儿橄榄枝把自己弄得湿乎乎的,像条狗一样。她帮我擦脸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人触到了另一个人,而不像一个女人在抚摸一个男人,可那个家伙还是很嫉妒,他把火柴扔过来,就像是要给我一拳似的,而他还是我在整个基布兹里、在整个世界上唯一最好的朋友。只不过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面对失败,更能够忍受失败的痛苦,更愿意以死来向他们解说维持正义的长柄武器的必要性,因为大家都武装起来了,整个民族就是一支部队,整个国家就是一条战线。唯有我一个人没有武装,是个平民,只有我和艾希科尔,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但他不知道我很了解局势,不知道我可以帮助他。有些事情必须认真讨论一下,而不是在这儿扯些“今天天气真好”这样的无聊话题。这儿到底他妈的有什么好?有谁关心这儿或那儿的干河塌方了?我们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在流逝,再来一次塌方又有什么了不起?时间本身就是一次塌方。

尤迪和约拿单去找《圣经》文物的时候,就剩我独自一人和这两个女人待在一起了。我向上帝发誓,这辈子就这一次,我要尽力不再撒谎。

谢赫达赫废墟坐落在山顶上,头顶蓝天,背衬白云。阳光像一把利剑刺过窗缝,把四壁都被烧黑了的房屋照得和户外一样明亮。倒塌的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石集成了堆。野葡萄四处蔓延,光秃秃的葡萄藤依附在残垣断壁之上。荒废的村庄上竖立着岌岌可危的尖塔。路对面,血红的九重葛爬上了废弃的族长住宅,似乎当时烧毁这“杀人犯老巢”的火焰还在燃烧着。正如约里克·利夫希茨曾经描述的那样,“杀人犯的老巢”付出了“残酷的血的代价”。

“残酷的血的代价。”约拿单想。但是,谢赫达赫废墟没有传来一声抗议,甚至没有狗的叫声,只有大地的沉默和那似乎是从山上吹来的另一种更微妙的寂静,一种做过的事不能反悔、做错的事无法纠正、一切已成定局的寂静。这几句话也是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也可能是他从哪儿看来的?

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连阿扎赖亚也不再说话了。他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凹陷的石道上回响,看着蒂亚一路嗅着泥地,似乎在找寻着生命的秘密迹象。滴着水珠的橄榄树和角豆树在噼啪作响,就好像它们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却仍没想出该如何去说。树枝上有三只乌鸦。远处,一只鹰、隼或者是一只嘤嘤鸣叫的小虫悬在风中,约拿单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尤迪敏锐的目光发现有一棵松树下长着一只蘑菇。接着,安娜特大叫道:“瞧,那儿也有一只!那边还有好多!”

“那么,好吧。”尤迪说,好像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我们到了,就是这儿了!”

他也不问一下其他人是否同意,就在两块灰色的石块上铺开一条带着红斑点的围巾,那围巾是从阿拉伯兵团俘获的。女人们从阿扎赖亚手中接过野餐篮。听到丽蒙娜的招呼,阿扎赖亚赶快跑去拾柴火,准备烧土豆。“滚开!”约拿单冲着蒂亚喊道。

安娜特借来阿扎赖亚的刀,切着做色拉用的蔬菜。她是一个丰满、结实的少妇,胸部轮廓清晰,一双大眼睛似乎正准备嘲笑她刚听到的一个无聊的笑话——这个笑话,要不是她打算留到以后再说的话,她本可以立即讲一个更胜一筹的笑话来。海风吹乱了她的棕色鬈发,掀起她的花裙子。她毫不顾忌阿扎赖亚的目光,一边磨磨蹭蹭地把裙子压下去,裹住她的大腿,一边却对丈夫说:“你干吗不过来帮我挠挠背?就这儿,还有这儿。真是痒死了。”

因为潮湿,他们怎么也生不起火来。约拿单先把阿扎赖亚拾来的树枝堆起来,里面用木柴支了个三脚架。点火的时候,他用身体挡住风,可还是没有点着。“得了,”尤迪跑过来帮忙,“别在这儿玩童子军的把戏了。”他把报纸揉成一团,然后点燃了报纸,可是,火还是很快就熄灭了。在第二次尝试又失败了以后,他开始用阿拉伯语诅咒着,不停地划着火柴,直到把火柴全部划光。然后,他狂怒地攻击起阿扎赖亚来。阿扎赖亚一直待在一边观望,轻蔑地笑着,讲着他那些愚蠢的俄罗斯谚语,说的是一个叫伊万的什么人,以及一顶会思考的帽子。

“你为什么不闭上你的嘴巴,猩猩诺莎!好啊,我们用不着点火了!这儿什么都是湿得像鼻涕似的。再说了,谁要这些破烂土豆啊?”

阿扎赖亚跳起来,在一块石头上打碎了一个苏打水瓶子。但他并没向尤迪冲过去,而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斜着身子站在没有一丝火苗的火堆旁边,用一小块玻璃努力地实验着,直到捕获了太阳的光线。然后,他把光对准一片报纸,报纸渐渐开始冒烟,接着出现了火苗。

“你欠我一声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丽蒙娜柔声说道。

“算了吧。”阿扎赖亚说。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谢赫达赫的族长哈甲·阿布 祖赫曾来拜访过,他还带来了三个重要人物。我记得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其他人穿着灰条袍子。他们坐在父亲房里的白色木椅上,旁边的白色桌子上有一株种在乳黄色杯子里的菊花。“Hada ibnak?”[56]族长问道,他的牙齿像玉米粒一样又大又黄。父亲回答说:“Hada waladi wa’ili kaman wahad,zeghir.”[57]族长用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就像翻过的土地一样粗糙,我还能够感觉到他的胡子和扑面而来的烟草味。父亲让我做自我介绍,族长疲倦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到书架上,又回到父亲身上。父亲当时是基布兹的负责人。族长好像是在某个庄严的仪式上担任一个卑微的角色似的,温和地说:“Allah karim,ya Abu-Yoni.”[58]然后,他们让我出去,开始进行长时间的谈判。小西蒙不得不前前后后地帮着翻译,因为父亲基本不懂阿拉伯语。那个星期一定是逾越节[59],有人从厨房拿来了无酵饼和一大罐咖啡。现在,谢赫达赫甚至连条狗都没有,所有那些我们为之争吵和没有为之争吵过的土地,他们的高粱、大麦和苜蓿都是我们的了。现在,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小山上的那些黑墙,也许还有他们萦绕在我们头顶的咒语。

约拿单走到一些橄榄树中间小解。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微微张着,像在思索一道象棋难题。他的目光落在了最东面的山峰上,在如蜜一样流动的光线下,那些山峰似乎离得很近。山峰带着秋日海水的淡蓝色,看上去就像即将向东翻滚的巨浪。约拿单感到有一股冲动,他想一头扎下去,拼命追赶那些翻滚的巨浪。事实上,他突然疾奔起来。蒂亚跟在身后,唾液从下颚滴下来,它还喘着粗气,像一只患病的狼。他跑了大约三百步远,直到靴子深深陷入了泥浆,水汩汩地流进袜子里。他从这块石头攀上那块石头,靴子上面沾满了大块大块的烂泥。他像头大象一样步履蹒跚,最后再次回到干燥的地面上。他的脑海里荒唐地闪现出那首旧诗: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