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9页)

鸟儿在蓝天的怀抱中飞翔,它们的叫声让人心烦意乱。使约里克吃惊的是,他发现鸟儿并不像诗人比亚利克所写的那样在欢唱。恰恰相反,它们是在扯着嗓门大叫。尤其令人不安的是房梁下传来的鸽子的抱怨声,这些鸽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它们用沉重的男低音猛烈地吼叫着。

“Sha[53],sha,”约里克用意第绪语轻声咕哝着,“这个异教徒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没必要那么激动。本·古里安也许又要开始耍老花招了,不过,我们是不会让他们来烦我们的。”他很快睡着了,粗大的双手放在肚子上,嘴微张着。他的头顶有些秃,周围的一圈白发在微风中飘动着,在这神奇的阳光照耀之下就像是圣人头上的光环。尽管鸽子还在激烈地争吵,但这个长着一张牧师面孔、既精明又丑陋的人,或者说这个既悲哀又聪明的犹太法官的脸上终于没有了那种挖苦的神色,那种犹太人长久以来保持的谨慎神情。约里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我们的约里克,他就像一盏灯一样熄灭了。”乐师斯鲁利克路过时笑着说道。他穿着一件安息日穿的蓝色衬衫和一条熨烫齐整的土黄色裤子,手里还拿着邻居孩子的一只皮球。哈瓦无法忍受他那油滑的德国腔调和过分亲密的微笑。看着这个张着大嘴信口开河的人,她心想,他以为自己是谁?

“让他睡一会儿,”她呵斥道,“每个星期至少该让他睡一天安稳觉。就是疯人院的院长还能时不时地休息一天呢。他整晚睡不着觉,为你们这帮人担心,现在你还不让他休息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斯鲁利克笑着说。不管哈瓦是怎么看的,他可是个热心肠的人。“让以色列的监护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吧。”

“真是好笑啊!”哈瓦怒气冲冲地说。她站在晾衣绳边,挂起法兰绒睡裤、内衣、一件睡衣和一些厚毛衣。“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你们所有的人都在减短他的寿命。等他死了,你们会拿出一个纪念册,上面写着‘约里克·利夫希茨从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好啦,不说了。我不是在抱怨,几年前我就不再抱怨了。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们所有的人!”

“说真的,现在,”斯鲁利克带着天生的慈爱,耐心地回答道,“在这么好的早晨发火可真是罪孽。哈瓦,你看看这阳光!闻闻这空气!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折一枝花送给你。”

“真是好笑。”哈瓦说。

斯鲁利克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把手里的球丢给她。他笑着,差一点儿想挤挤眼,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走开了。哈瓦狠狠地盯着他,她的眼神就像一只猫头鹰被一束强光弄花了眼。她自言自语地说:“Shoyn[54]。”很好。

连续好几个夜晚她就陪在这个男人的床边,闻着他生病时的药味、尼古丁的味道和扑面而来的鼻息。浴室里的电灯即使在晚上也从不熄灭,灯光照在他那塞得满满的书架上,投下一个阴影。床头的书架上挂着他的纪念品,像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在那儿显示:我是国家要人。我当过部长!

你是国家要人,是的,而我,部长先生,一直是你的破抹布,是你长内衣下面的旧袜子。我也是你的内衣。无论如何,部长先生,你应该创造奇迹,你应该再次担任部长,你甚至还可以成为总统,但我却希望自己被本耶明的子弹射中。他无法把枪对准自己来拯救生命,但是他会吹笛子。那年秋天,他独自一人在干河边放牧。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俄罗斯罩衫,头上的黑发乱糟糟的,悲哀地站在岩石上,对着天空,对着小山,不停地吹着乌克兰的曲子,直到我求他:停下来,因为我要哭了!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爱我,就是这么回事,但我还是哭了。那天晚上,透过隔板的缝隙,我看到他光着身子,平躺在汗湿的床垫上,手里握着他的阳具,就像握着笛子一样,一边揉搓着它,一边哭泣着。而部长却睡在我身边,打着鼾,直到我轻声把他唤醒,让他去看本耶明在那儿扭动着身体。后来,本耶明翻过身来到了高潮。就是那个时候,部长先生指定了一个委员会仔细调查这件事。让时间来愈合所有的伤口吧。但我已经怀孕了,成了你宠爱的女人。Ty zboju.Ty morderco!你不动声色地杀了我,你不动声色地杀了他,现在你又要开始杀你的儿子了,尽管我从没让你满意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就像那个爱奉承人的乐师说的那样,“让以色列的监护人安安稳稳地睡吧。”别在意,哈瓦,别在意,别在意,她低声安慰自己,好像在哄一个心底的孩子。

“哈瓦,”约里克说,“你不会相信的,但我想我是睡了一觉。”

“尽管睡吧。不过我想,刚才斯鲁利克要找你。”

“什么?”

“斯鲁利克。斯鲁利克来了。”

“你说得对,”约里克说,“春天的确来了。”

“当然啦。”哈瓦忿忿地说。接着,她起身去给他准备茶水。

因为道路泥泞,人们无法走近路。近路沿着拖拉机道,几乎笔直地穿过田野,仅在公墓处绕了点弯,然后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大雨把近路变成了沼泽,迫使人们绕道走北面狭窄的英国式公路。这条公路从未使用过,而且还没有铺好。它在小山周围绕了两个圈,然后进入谢赫达赫废墟。每年冬天,僵硬的沥青都会出现断裂。荨麻、刺榆和牧豆树会贪婪地沿着缝隙长出来,乱糟糟地刺穿柏油路。洪水冲垮了石肩,整段整段的道路塌陷并被水冲走了。1948年的战争中炮弹和地雷在茂盛的草丛中留下的弹坑绽裂标志着那些地方曾经流过血。马路上的一个转弯处停放着一辆烧毁了的卡车,空空的前灯套管里长出了蕨类植物。阿扎赖亚的脑海里闪过了“上帝的愤怒”这个词。

十点钟,尤迪、安娜特、约拿单、丽蒙娜以及阿扎赖亚结伴朝谢赫达赫出发了。尤迪确信,在这个神圣的犹太村庄,洪水一定把一些古老的石块冲了出来。他的花园里就收集了一些类似的石块,他总是时不时地往里面增添几块,因为它们很美,而且它们的重见天日,或者按照他喜欢用的措词,“它们的解放”,能带给他一种证实感,或者说是富有诗意的正义感,或《圣经》预言实现的感觉。只要拖拉机道一干,他就会开着拖拉机去解放他们当天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什么的话。如果我们有谁碰巧找到一件不错的阿拉伯旧家什,我们可以把它拿回去做一个花盆,在里面种上一株匍匐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