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7页)

是的,他有各种各样的思想,他读了许多书,甚至还自己写了一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诗歌,是的。一些散文。一点儿理论性文章。没有,他没有试过要出版。不过,实际情况是这么回事:两天前,已经到了凌晨的时候,他还坐在桌旁,端着一杯咖啡,用手指在一份全以色列基布兹目录上漫无目的地乱指;他决定,他的手指指到哪个基布兹,他就到哪个基布兹。“命运驾驭着转向的马儿。”就拿斯宾诺莎[24]来说吧,早在一千年以前,他就明智地写道,尽管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对自己生存的缘由一无所知,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愿望,那就是实现最理想的自我。就这样,他在这么一个晚上来到了格莱诺特基布兹。

约里克同志不仅在意识形态,而且在实际政治领域都有丰富的经验,他一定遇到过这样一些事,这些事乍看起来纯属巧合,可是,一旦用哲学思想加以考虑,就会显示出那种预先注定的特点。这也是斯宾诺莎的一个观点。他,阿扎赖亚,是不是需要道歉,因为他引用了一个被他的以色列同胞驱逐出境的哲学家的论点?

“如果您能原谅我的话,约里克同志,我想说对斯宾诺莎的驱逐可以说是一种粗暴的、不公正的举动,而基布兹就是为了完全消灭不公正才建立起来的。”

工作?说老实话,他得承认自己还没有工作。他哪有时间找工作呢?他离开军队才二十三天。要是他能学到一点儿农业技术,像种小麦或者酿酒之类,让他为社会做点贡献,那他会很高兴的。一只坏钟每天还有两次准点呢。

他在军队的工作?专业技术中士,半履带式车辆专业人员。不过,说老实话,这不是他的正式军衔,只是代理的。这个无关紧要,顺便说一句,他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像人家说的那样,头上一方屋顶、每日三顿饱饭就行了。也许按基布兹的惯例,再有那么一点零花钱。

不,在格莱诺特他谁也不认识,除了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非常耐心地告诉了他到约里克家的路。是的,当然,他明白基布兹不是一个夏令营。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铁锤可以打碎玻璃,也可以锻炼钢铁。他应该诚实坦率地说明他习惯于最艰苦的条件和最劳累的工作,不仅是因为他刚刚离开军队,而且因为小时候是在欧洲度过的,他是在希特勒的铁蹄下长大的。如果你要问他的话,他认为,在一个每天都有愉悦感和集体感的地方,没有什么工作让人吃不消的。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就是基布兹运动的核心思想。一言以蔽之,无论要他干什么,他都会非常高兴地去干。他并不娇生惯养,也不挑三拣四,恰恰相反,完全可以说他像钉子一样坚强。在大战期间,斯大林就曾直言不讳地对俄罗斯人民说:“你们每个人都想吃饭,那么站起来,别干坐着!”Рozhalusta[25]。

“是的,约里克同志,当然,我知道我必须先经过试用期。在部队,不经过基本训练,你也一样什么都不能干。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烟灰弄到地板上的。我马上就把它打扫干净。不,我请求您的原谅,约里克同志。这是我的错,所以,我要把它打扫干净。我还要把湿衣服滴下去的水擦干。不过,请您原谅,您也许急着有事吧?我知道我说了很多,我最好在您对我产生错误印象之前停下来。从本质上说,我属于安静,甚至内向的那类人。要是您嫌烦就告诉我,我肯定立刻走人。一千年以前,斯宾诺莎这样写道——我引用的是克拉茨金的译文——只有温情和慷慨才能征服另一个男人的心。嗯,雨总算停了。也许您想让我到别的基布兹碰碰运气?”

约里克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变换姿势,以便让他酸痛的后背更舒服一些。他一直保持着通常那种狡黠的神情,机敏地听着客人在那里夸夸其谈。他不时地打断陌生人,就他的证件提出一些简短而颇有心计的问题。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没跟上陌生人滔滔不绝的陈述,他就把身体用力前倾,把那只听觉好的耳朵转向阿扎赖亚说:“呃?”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得阿扎赖亚更加颠来倒去、乱七八糟。对于每一句新的格言或者陈词滥调,约里克只是点点头,有时还露出一丝心怀鬼胎般的笑容。他得出结论:年轻人是个近视眼;不过,他到底是习惯性地隐瞒了自己的这个缺陷,还是仅仅在来基布兹的时候把眼镜摘了,这一点还无从知晓。但无论怎样,约里克打定主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允许这个年轻人携带武器。

近些天来,约里克总是习惯性地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不要对这些前来基布兹敲门的人仓促笼统地下结论。他相信,每一个申请都是一个个案,每一个申请人都有自身的阅历。归根到底,他倒有几分喜欢这个有趣的年轻人。他和那些笨拙,缄默,愚钝如匈奴人、锡西厄人、鞑靼人的年轻人迥然不同,那些人在基布兹长大,行动起来就好像是新一代的远古农民——也就是说,他们有朝一日要来申请一笔特别公共基金,借此游荡到别的地方,沉湎于他们那种令人厌恶的所谓自我实现中去。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个千方百计想要挤进基布兹的古怪人物使他想起了那些来自俄罗斯和波兰小镇的人,他们备受煎熬,来到这里自我反省,面对疾病和沙漠高温,白手起家,建立起最早的基布兹。尽管他很难得出定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新来者不是一个泼皮无赖。

这样,阿扎赖亚在提出自己也许该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之后便沉默不语时,约里克热情地说:“那么,很好。”

新来者喜形于色。朗声大笑——声音过高了些。

“您是说我说服了您?”

“等等,”约里克说,“首先你喝一杯热茶,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怎么办。”

“谢谢。”

“是来一杯,还是不用了?”

“是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喝。”

“你居然不想喝茶。”约里克说,他有些吃惊,也有些失望。“太遗憾了,随你的便吧。不过,我最好坦率地告诉你,如果你现在不喝一杯热茶,我的朋友哈瓦回来时你就必须要喝了。现在,让我们暂时换换角色。”约里克继续说,“我来做些解释,你来听。”

约里克的嗓音充满了同情和慈爱,就像他平时在集会或基布兹会议上讲话、希望安抚一个死活不肯妥协的对手一样,他会通过讨好他、拨动他心弦的方式以促成兄弟般的团结,消除任何暂时的分歧。至于阿扎赖亚,约里克讲话时他一直在点头,同时又朝椅子边缘靠了靠。他使劲前倾着身体,似乎已经领悟到约里克的耳朵有些背,而且根据一种奇怪的逻辑,开始担心自己也会听不清约里克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