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7页)

“就是你说的那个病危的人?”

“是病了,不过我可不知道是不是病危。他只要看你一眼就会活过来的。他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还会告诉你该怎么办。你有把握不迷路吗?”

“迷不了!”阿扎赖亚面色苍白,惊恐地回答,好像刚刚有人问他是不是想把某件贵重物品拿走,“在部队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被送去学习特种侦察。嗯,遇到你真让人高兴。有个说法叫做‘笑脸难忘’。我叫阿扎赖亚。请你接受我对你的谢意!”

去牛棚的路上,埃特纳两次耸了耸肩膀。那个吉他盒里装的真是吉他吗?他提醒自己,这个国家到处都是怪人。吉他盒可以装吉他,也可以装别的东西,随你怎么猜都行。他又感到一阵不安,也许是陌生人自己显得那么不自然的缘故。

如果年轻人是在寻找藏身之地的话,埃特纳想,那么再没有比基布兹更好的地方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开的,没有人会提出疑问。如今这个世界,只有在基布兹,你还可以找到一点儿正义。一个怪人,唔,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坐着没事干、整天织毛衣的博洛戈尼西,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寻求正义的人呢?这跟我毫不相干。

尽管如此,为了安全起见,埃特纳决定挤完奶、洗了头之后,去打听一下新来者的情况。他想,也许我本应该陪他一起去约里克家,以确保他不是来搞什么阴谋的。

等到往牛食槽里添完了饲料、往挤奶机上装橡皮管子的时候,埃特纳已经把陌生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天气更加寒冷。前院里一层厚厚的落叶已经变成了黑色。枯黑的树叶在寒风中窃窃私语,发出一股湿乎乎的霉味,并和地上的积水散发出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泥泞的道路两旁,路灯闪烁着昏暗的光线,这光线与其说是无形的光波,不如说是一种病态的黄色物质。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亮着灯。玻璃窗格上都结着霜花,所以,从屋外向里看,你只能看到飘动的窗帘和人的剪影。你可以听到一个孩童的叫喊,你可以听到笑声、责骂声,有时还有收音机里播放的乐曲。这些声音只要一挣脱窗户和墙壁的束缚,就好像着了魔法似的,即使是最欢快的声音,一到外面的雨中,也陡然变得忧郁起来。在这一片冰霜和黑暗之中——这不是深夜的漆黑,而是冬天日暮时分惨淡的灰暗——你可以想象到,在每一扇雾蒙蒙的窗户里面,有欢声笑语的家庭,有高高地堆放着儿童玩具的草垫,有刚刚洗浴过的小孩身上的气味,有摇曳着蓝色火苗的暖炉,还有披着毛料浴衣的妇女。在那里,在屋子里面,人们悠闲自在地过着真正的生活。这种生活你从未了解过,这种生活你曾由衷地渴望接触,并成为其中的一员,使你像变戏法一样摇身一变,成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邻居、朋友、同事和兄弟,被所有的人接纳、爱戴,直到你和他们变得亲密无间。

那么,如何才能渗透这里的气味,深入屋子的内部,溶进闲谈、地毯、草垫、低语、乐曲和欢笑,感受羊毛暖融融的感觉、咖啡、女人、甜点和秀发的芬芳,共享报纸的沙沙声、盘碟的叮当声、灯光映射的房间里那宽阔柔软的双人床上用四只手铺展的雪白的床单和床单上的褶皱,以及雨点落在放下了的百叶窗上发出的砰砰声呢?

他看到三个老人冒雨站在路旁,向后仰着身子,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向前倾斜着凑到一起,似乎要分享什么秘密,也许只是为了挤到一起御寒。那是三株在风雨中来回摇摆的被雨水淋透的灌木。

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紧接着传出了一个新闻播音员低沉的声音,语气庄重、坚决,充满了爱国主义激情。但是,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内容被一阵强风吹走了。浑身透湿的陌生人绞尽脑汁,竭力回想着埃特纳给他指的路。面包房和柏树的方位都没有错,但是那长条形房子却把他弄得不知所措。那里不止有两幢,而是有四五幢房子,而且都像停泊在茫茫雾港中的军舰一样灯火通明。脚下的道路突然中断了,他不得不艰难地从一片花圃中走过。一根低垂的树枝打在他的脸上,针尖般细细的雨水淋了他一身。他恼羞成怒,暴跳着冲上离他最近的一段台阶,来到一个门廊上。他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直等他到了目的地,到了基布兹书记的前门,年轻人才最终听清收音机里广播员正在讲些什么。“针对最近的事态发展,几分钟以前,一位军方发言人宣布,我们的部队已经做好了准备,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我们已经采取了必要且有限的措施。尽管如此,以色列将继续努力谋求和平解决紧张局势的途径。今天晚上,国家总理兼国防部长列维·艾希科尔提前结束休假,在特拉维夫与军事和外交官员们进行了一连串的磋商。这些官员中包括四大强国的大使,有人向大使们提问……”

阿扎赖亚·吉特林极力想把鞋上的泥块刮掉,但最后不得不脱去鞋子。他非常礼貌地第二次敲了敲门。稍微顿了一下,他又敲了第三次。是因为收音机,他想,所以他们听不到。他不可能知道的是,约里克有些耳背。

约里克打开了门。他穿着睡衣,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毛料浴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准备去倒吃剩的饭菜。因为生病的缘故,饭菜是由餐厅派人给他送过来的。猛地发现一个瘦削的人影面对面地站在眼前,他不觉大吃一惊。来人浑身湿漉漉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双受惊的眼睛冲着他闪闪发光。约里克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然后问道:“斯鲁利克?”

阿扎赖亚猝不及防,吃惊不小。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直往下淌水,刚才又出了一身热汗,所以冷得牙齿直打架。他迟疑地说:“对不起,同志,我不是斯鲁利克。”

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一阵音乐,因而约里克没能听到他的话。他伸手搂住来客的肩膀,把他带到了屋里,面带喜色地责备他:“进来吧。进来,斯鲁利克。别站在外面,外面太冷了。我们现在可不能让你生病了。”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他把手迅速地从那瘦削的肩膀上缩了回来。但是,他抑制住了心头的不快,用他最友好、最坚定的口吻说:

“请原谅。不管怎么说,请进来吧。是的,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你是来找我的吗?”他没等阿扎赖亚回答,便一边傲慢地做着手势,一边大声地说:“请坐。就坐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