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约拿单想起了“伤兵舍己救人”这几个字。那份陆军杂志就用这些字形容那晚他在袭击赫伯特托菲克时的表现。在匆忙撤离敌人阵地的时候——敌人的阵地设在被炮火轰击过的梯田状的小山上,那些小山被叙利亚大炮那骇人的火光照得通亮——他背着一个素不相识、浑身是血的士兵,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不停地喘着粗气,叫喊着: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他的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变成了微弱的哀号。

而你,你突然感到你受够了。我一步也背不动他了。别人都已安全到家了,而只有我们俩迷失在丛山里,后面叙利亚人还紧追不舍。我只要把这个快要完蛋的畜生放下来,让他死在乱石堆中,而不是死在我的背上,我就可以活下来。没有人会知道,因为没有人告发,这样我就死不了。

这个想法使我大吃一惊。你疯了,我说,你他妈的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于是,我背着那个奄奄一息的杂种拼命奔跑。从另一个托菲克——上托菲克,我们始终没能占领的托菲克,叙利亚人一直守着它——飞来的子弹、曳光弹从我们身边擦过,迫击炮弹在四周爆炸。而那个混蛋身上的血像花园里的破水管一样直往我耳朵里喷灌。他还不停地尖叫着“我——完——了”,一直叫到喘不上气为止。我也喘不上气来了。我的肺里充满了烧焦的气味:烧焦的油料、烧焦的橡胶、烧焦的野草、烧焦的鲜血。我要是还有一只手空着,就会用猎刀割断他的喉管,让他闭嘴。但我拼命地奔跑着,像个孩子那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怎么穿过了特尔卡策基布兹前的那片雷区。当时我也在哀号了。噢,上帝,救救我吧。来吧,上帝,救救我呀,我不想死。噢,上帝,我——完——了。要是这个狗杂种能死掉就好了,但是不要在我们到达特尔卡策之前死在我背上——他最好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就在这时,一颗该死的炸弹在离我二十米的地方爆炸了,那时我才知道不应该像个疯子似的乱跑,而应该慢一些。噢,天哪,他太沉了,我一点儿也走不动了。

可我们还是到了特尔卡策,到了那些带倒刺的铁丝网中间。有人朝我们开枪。别开枪,我开始呼喊,噢,别开枪。你们没看见我们快死了吗?嘿,你们没看见我们快死了吗?后来,他们听见了我的喊声,把我们带到一个战地医院。医院设在一个防空洞里。直到此时,他们才把他从我背上放下来。我们被血浆、唾液、汗水、小便和我们体内所有的液体粘在了一起,像两只刚生下来的小狗。粘在一起,成了一个发育不全的脏兮兮的肉团。我们俩紧粘在一起,他的指甲像订书钉一样掐进我的胸口和后背。他们把他从我身上剥下来时,他身上粘了好几块我的皮肤。他刚从我身上剥下去,我就像一个空袋子一样瘫倒在地板上。

在灯光暗淡的掩体里,我猛然发现原来我真的是疯了,一切都弄错了,那些浸湿了我外套和内衣,一直流到我胯部,甚至注进我袜子里的鲜血根本就不是他的。他甚至连一点儿伤都没有,只是受了惊吓。所有的血都是我自己的。一个弹片击中了我的肩膀,距离我的心脏几乎不到两英寸。血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他们给我打了绷带,又打了一针,像对待孩子似的对我说:“放松点,约尼!放松点,约尼。”可是我已经放松不下来了,因为我一个劲儿地在笑。有人说:“这人也受惊了,给他注射十毫升的麻醉剂让他静下来。”但在去医院的救护车里,他们反复让我平静下来,让我控制住自己,让我告诉他们是哪儿受伤,我躺在担架上还是大笑不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瞧他,”我一路喊到医院,“他完了。瞧瞧他吧,他完了!”后来,他们给我注射了麻醉剂,让我昏睡过去,对我进行了手术。此后,他们在陆军杂志上刊登了一篇特写,我准确地记得特写的题目是“伤兵舍己救人”。

基布兹的老一辈人都这么谈论他,那个家伙,从三英尺远的地方居然打不中一头牛。请注意,是一头牛,而不是一只火柴盒。可他居然没打中。而且信不信由你,如今他是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海滩埃斯普拉纳达连锁旅馆的总裁。他在那儿活得像个国王一样。

晚饭之后,约拿单和丽蒙娜从餐厅回到家里。就餐结束之际,他妈妈哈瓦走到他们桌前,问了他一个问题。是什么问题他就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回答说今晚不可能。

两人在炉子旁边站了几分钟,以便取取暖。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的肩膀都蹭着他的胳膊了。他比她高出很多,低下头来足以看到她那被雨水浸湿的头发轻柔地披在肩上,披在左肩上,而不是右肩上。要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抚摸她的头发。可他却弯腰把炉火拨旺了一些。

像往常一样,沉重的灯罩映射出昏暗的红光,映照着房间。屋子里每件东西都摆在恰当的位置上。每件东西都干净整洁。丽蒙娜甚至把报纸叠了起来放回书架的低层,物归原位。甚至连地板砖也散发出淡淡的、清新的气息。蒂亚伸展四肢,趴在炉子旁边。要不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间房子似乎一片静谧。

“这些墙壁呀!”丽蒙娜说。

“怎么啦?”

“墙壁太薄了,让人觉得是纸糊的。”

墙壁那边,孩子的哭声似乎能让你听出其中的缘由,既不像呜咽,也不像发脾气,好像他把自己喜爱的玩具打碎了,心里却明白只能责怪自己。一个女人正在想办法安慰他。约拿单和丽蒙娜只能听清她的语调,却分辨不出她说的话语。

约拿单问丽蒙娜是否有空,她想知道他为什么问她这个,是不是想给她解释什么象棋问题。虽然他们从没下过象棋,她总是乐意在他旁边坐上大约半个小时,看着摆在棋盘上的棋子,听他解释各种各样的战略。尼姆佐维奇[28]开局,国王的印度防御,侧翼包抄及正面进攻,正确使用王后开局让棋法,以及舍子换取战术优势。丽蒙娜发现听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她补充说,他要是愿意自己摆棋子,她就去煮咖啡,拿她的刺绣,一会儿就回来。

约拿单没有答复,丽蒙娜煮咖啡去了。他像一个遭到交叉火力射击的士兵一样,疯狂地旋转着离开炉子,来到书架旁,然后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他的眼睛最终落在一张丽蒙娜的旧照片上,那是他俩在约旦沙漠旅行时所拍的一张黑白快照。丽蒙娜把它装在镜框里,放在书籍中间。他惊恐地发现照片里不只是他们俩。在照片的右下角,丽蒙娜的身后还有一条毛茸茸的、难看的腿,腿上套着短裤和军靴。是时候了,现在他该行动了,该说、该做那件至关重要的事了。他尽力稳住情绪,最后不无愠怒地说:“我的香烟,你有没有碰巧看到我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