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第3/4页)

亚伯拉罕·列文疲倦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把一块木柴放进火炉。火炉用令人愉快的轻柔火苗温暖着房间。接着,他坐回到凳子上,闭上眼睛,仿佛他又一次被赋予了任务,去发现唱歌跑调的人。外面也许雷声滚滚,也许空军飞机轰炸敌军目标后返回时在头顶上低飞,但是因为歌声、音乐声,我们在房间里几乎听不到它们的声音。

十点钟,达莉娅·列文宣布休息,吃自助晚餐。我们都站起来,开始朝厨房近旁的客厅角落方向挪动。吉莉·斯提纳和拉海尔·弗朗科帮助达莉娅从烤箱里取出馅饼和蛋奶火腿蛋糕,从炉子上取下汤锅。许多人拥到桌子旁边,自己取杯子和一次性纸盘。谈话和争论又开始了。有人说,委员会工人罢工是对的;还有人说工人罢工无可非议,结果很可能会使政府再次印制更多的钞票,我们会回到往昔通货膨胀愈演愈烈的快乐时日。手风琴手尤海·布鲁姆说,把一切都归咎于政府是不对的,普通公民也有责任,他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

阿尔摩斯利诺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站在那里吃。热气给他系在黑绳上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他宣布说,报刊和电视总是描绘阴暗面。他说,总体画面不像媒体描绘得那么黑暗。他苦涩地补充道,你会认为我们这里的人都是盗贼,都腐败。

阿尔摩斯利诺的话似乎带有权威性,因为这些话是由他洪亮的男低音传达的。普拉姆普·库尔曼的盘子里装着土豆糕、烤土豆、一只肉丸,还有蔬菜。他一只手使盘子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费劲儿地操纵刀叉。那一刻,吉莉·斯提纳给了他一杯红酒。“我手都不够用了。”他咯咯笑着。于是她踮起脚尖站在那里,把杯子端到他嘴边,这样他就可以喝酒了。

“你不觉得把一切都归咎于媒体有点太轻率了吗?”约西·沙宣对阿尔摩斯利诺说。

我说:“要全面地看问题。”可是一边肩膀比另一边高的库尔曼打断了我,直言不讳地谴责某位政府部长。

库尔曼说:“在任何正派的政府里,那种人都已经过时了。”

“等等,等等,”阿尔摩利斯诺说,“也许你应该先给我们解释一下什么是正派政府。”

吉莉·斯提纳说:“任何人都可认定我们的问题起于一个人,并结于一个人。如果是那样就好了。约西,你还没有吃蔬菜乳蛋饼呢,尝尝?”

房地产代理人约西·沙宣微笑着回答:

“我先把盘子里的东西处理掉,再看接下来吃什么。”

“你们都错了。”达芙娜·卡茨说,可是她要说的被众人的喧哗声吞没,因为大家都在说话,有些人提高了嗓门。我想,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他们孩提时代的影子。在有些人身上,你可以看到那孩子仍然活着;而另一些人身上则带着一个死孩子。

我离开了这群争论不休的人,端着盘子走过去和亚伯拉罕·列文说话。他正凭窗而立,掀起窗帘,凝视着窗外的雨水和风暴。我轻轻地碰碰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什么话也没说。他试图微笑,但只是颤动了下嘴唇。

我说:“亚伯拉罕,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思忖片刻说:

“我觉得和这么多人相处有点困难。大家一起说话,难以听见,难以听懂。”

我说:“外面真的是冬天啊。”

“是啊。”

我告诉他,我一个人来,是因为有两个女人都想和我一起来,我不愿意在她们当中进行选择。

“对的。”亚伯拉罕说。

“听着,”我说,“约西·沙宣悄悄告诉我他们在他夫人的身体里发现了某种肿块。难以处理的肿块。约西这样跟我讲的。”

亚伯拉罕点了几下头,像是对自己表示赞同,或像是我确认了他已经猜到的某种东西。

他说:“若有必要,我们会帮忙。”

我们从站在那里端着一次性盘子吃东西的人群中挤过去,穿越聊天和争论的噪音,来到露台。空气冰冷刺骨,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闪电在东面的山丘上隐约闪烁,但雷声并没有随之响起。广袤的沉寂笼罩着花园,笼罩着果树,笼罩着黑黝黝的松柏,笼罩着草坪,笼罩着花园篱笆墙外吸吮黑暗的茫茫田野和果园。脚下,鱼塘布满石头的底部光线惨淡。一只孤独的胡狼在黑暗深处哀嚎。几条愤怒的狗在村院里回应着。

亚伯拉罕说:

“你瞧。”

我一声不吭。我等他告诉我该看什么,他在说什么。可是亚伯拉罕沉默不语。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亚伯拉罕,你还记得吗,1979年在部队时我们突袭戴尔恩纳沙夫,我肩膀中弹了,是你把我给转移了?”

亚伯拉罕想了一下说:“是的,我记得。”

我问他有时是否会想起那些日子。亚伯拉罕把手放在冷冰冰、湿漉漉的露台栏杆上,面朝黑暗背对着我说:

“你瞧,是这样的,有很长时间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只想孩子。我也许能够救他,可是我受某种理念的困扰,达莉娅盲目地追随我。我们进屋去吧。休息结束了。他们又开始唱歌了。”

晚会下半场,我们开始唱一些帕尔马赫时期拓荒者的歌,以及“独立战争”时期的歌曲,比如《内盖夫平原》《嘟嘟》和《友谊之歌》,之后我们唱了娜欧米·什玛的歌。达莉娅宣布,再过一个半小时,十二点整我们会再休息一下,上酒和奶酪。我坐在位于书架和鱼缸之间自己的座位上。达芙娜·卡茨又坐在了我旁边。她用双手,用十根手指捧着歌本,像是怕有人从她手中把歌本抢走。我歪过身子,小声问她住在哪里,歌唱晚会结束后是否有人开车送她回家,因为如果没有人送她的话,我很愿意这样做。达芙娜小声说,是吉莉·斯提纳带她来的,之后会把她送回家,非常感谢。

“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吗?”我问。

达芙娜小声说她是第一次来,但是从现在起她打算每次都来,六个星期来一次。

达莉娅·列文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们不要交头接耳。我从达莉娅纤瘦的手指上拿过歌本,给她翻到正在唱的那一页。我们迅速地相视而笑,和大家一起唱《风儿吹拂的晚上》。我又一次想去堆放衣服的房间,从大衣兜里拿些东西,可是究竟拿什么我却不得而知。一方面我感到一种恐慌,好像正在忽略某种紧迫的责任,但另一方面我知道恐慌毫无根据。

达莉娅·列文朝手风琴手尤海·布鲁姆和其他三个吹竖笛为之伴奏的女子示意,可是他们不明白她的用意。她站起来,走向他们,弯腰解释了什么,然后穿过房间,跟阿尔摩斯利诺低声说了些什么。他耸耸肩,像是在拒绝。可她继续坚持与请求,他终于点了头。接着她提高声音,让大家都安静一下,宣布说现在我们来唱一首经典歌曲。我们先唱《世上的一切转瞬即逝》,接下来唱《抬眼望天空,问天上的星星,你的光为何没有照到我》。她让丈夫亚伯拉罕把灯光调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