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第2/4页)

我坐在平时坐的鱼缸与书架之间的角落里,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但找不到喊我的人。我右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头发梳了个小发髻。我并不认识她。对面就是窗子,只看到黑暗和雨水。左边玻璃鱼缸里,一群热带鱼正在游动。是谁喊我?也许是我自己的想象。与此同时,说话声逐渐停止,达莉娅·列文正在宣布今晚的安排。十点钟中场休息,届时供应自助晚餐。午夜十二点整供应酒水和奶酪。她还宣布了今后集体活动的日期。

我朝身边坐着的女人转过身去,小声自我介绍,问她是否演奏乐器。她小声说她叫达芙娜·卡茨,说她曾演奏竖琴,但很久以前就放弃了。她没多说什么。她个子高高的,人很瘦,戴着副眼镜,双手似乎又细又长。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老式发髻。

与此同时,大家开始合唱安息日夜晚的歌:《再也看不到树梢的太阳》《安息日降临吉诺萨尔山谷》 《和平天使,和平与你同在》。我跟着唱了起来,身上涌起一股惬意的暖流,好像我一直在喝葡萄酒。我环顾房间,试图弄清楚刚才谁喊了我的名字,可是大家都在忙着唱歌。有的人声音尖厉,有的人声音浑厚,有的嘴角挂着圣洁无邪的微笑。女主人达莉娅·列文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就像在拥抱自己。尤海·布鲁姆开始用手风琴伴奏,另外三个女子吹竖笛与他合奏。其中一人发出了一个刺耳的音符,但她迅速纠正过来,找准了乐音。

唱完安息日歌曲后,轮到唱四五首关于加利利地区和加利利海的拓荒者之歌,接下来唱几首冬天和雨的歌,因为雨依然击打着窗棂,滚滚雷声偶尔震动窗玻璃,照明因暴雨之故时断时续。

亚伯拉罕·列文像平日一样坐在门口一张通往厨房的凳子上。他对自己的声音不自信,因此没有参加唱歌,而是坐在那里闭目聆听,好像他的任务就是挑出错误的音符。他时不时踮起脚尖走进厨房,检查一下准备在中场休息吃自助晚餐时上的、正在保温的汤和蛋奶火腿蛋糕。而后,他检查了火炉,又低头坐在他的凳子上,再次闭上眼睛。

之后达莉娅让我们大家安静下来。她宣布:“现在,阿尔摩斯利诺为我们表演独唱。”阿尔摩斯利诺,脖子上绕着根黑眼镜绳的大个子男人,站起身唱《笑吧,笑我所有的梦想吧》。他生就一副深沉、温暖的男低音。当他唱到“我从来不对人失去信赖时”,听起来就像他在痛苦地向我们诉说,诉说他发自内心的痛苦,通过歌词表达一些我们闻所未闻、令人心痛的新想法。

掌声过后,埃德娜和约珥·利拜科站了起来。这一对牙医夫妇看上去就像一对双胞胎,一头灰色的短发,嘴唇噘起,嘴角旁刻着一道道富有反讽意味的皱纹。他们唱了二重唱《夜晚啊,伸开你的翅膀》。歌唱时,他们的声音交错,就像一对舞蹈家相互依附。接着他们又唱了《用你的羽翼遮护我》。我反思如果我们的民族诗人比阿里克在这首歌中询问什么是爱情,我们是谁,那么我们不是诗人,岂能自吹知晓这一问题的答案?埃德娜和约珥·利拜科唱完后,向左右鞠躬。我们再次鼓了掌。

由于拉海尔·弗朗科和阿里耶·蔡尔尼克姗姗来迟,晚会暂停片刻。他们脱大衣时宣布,根据收音机广播,空军的飞机炸掉了敌军目标,安全返回基地。尤海·布鲁姆放下手风琴说:“终于啊。”吉莉·斯提纳愤然回应:“没什么可庆贺的,暴力与暴力互为因果,报复与报复相生。”约西·沙宣,那个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房地产代理人嘲弄地说:

“那么你的建议是什么,吉莉?我们什么也不做?把另外半边脸也送上去?”

阿尔摩斯利诺用他浑厚的男低音插嘴道:“一个正常的政府在这样的形势下应采取冷静而理性的行动,而我们的政府像平时一样,反应机械、肤浅……”

就在那时,我们的女主人达莉娅·列文接过话茬儿,建议用继续唱歌来代替政治争论,我们今晚就是为唱歌而来的。

阿里耶·蔡尔尼克现在已经脱掉了大衣。他没有找到椅子,于是坐在了利拜科夫妇脚下的地毯上。拉海尔·弗朗科发现门厅衣帽钩附近有只凳子,拉了过来,刚好坐在敞开的门外,这样不至于使聚会的人群膨胀,同时因为她老父亲一个人在家,她过一个小时就得离开去看他。关于炸弹袭击,我想谈点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我的观点挺矛盾的。可是太晚了,大家已不再争论,尤海·布鲁姆又拉起了他的手风琴。达莉娅·列文建议我们继续唱一些爱情歌曲。她边说边领唱《很久以前有两朵玫瑰,两朵玫瑰》。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得立刻去放大衣的房间,从一个衣兜里拿点什么东西。这件事似乎非常紧急,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了。我也搞不清楚是谁又在喊我:坐在我旁边的瘦削女子仍然忙着唱歌,而亚伯拉罕坐在厨房门口的凳子上闭着眼睛,倚靠墙壁,没有加入歌唱者的行列。

我的思绪在被雨水荡涤的空荡荡的村庄街道、在风中摇曳的黑漆漆的柏树、小房子里熄灭了的灯火、湿透的田野,以及光秃秃的果园之间飘移。在那一刻我有种感觉,在某座黑暗的院落,正发生着与我相关的事,我应该参与。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大家现在正在唱《如果你要我带你看灰蒙蒙的城市》。尤海·布鲁姆不再拉手风琴,让三个吹竖笛的人演奏。她们合奏没有发出不和谐的乐音。接着我们唱《你的挚爱,那最美的佳人去了哪里?》。我那么急迫地要在大衣兜里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答案,于是我遏制住去另一个房间的冲动,和大家一起唱《石榴树吹送芬芳》以及《我的白喉恋人》。在唱下支歌前的空当,我歪过身子,轻轻问达芙娜·卡茨,就是坐在我身边的双手瘦骨嶙峋的女子,这些歌让她想起了什么。我的问题似乎令她震惊,她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接着她想了想又说:“这些歌让我想到了各种事情。”我又朝她歪过身子,正要说关于记忆的什么东西,可是吉莉·斯提纳严肃地瞪了我们一眼,似乎要阻止我们窃窃私语,因此我便不再说话,继续唱歌。达芙娜·卡茨拥有甜美的女低音。达莉娅·列文也是女低音。拉海尔·弗朗科是女高音。房间那头传来阿尔摩斯利诺低沉温暖的男低音。尤海·布鲁姆拉起手风琴,另三位竖笛演奏者为她伴奏,犹如植物攀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围坐在一起,唱着从一切明朗澄澈的岁月就开始流传的老歌,很是惬意。